再次踏上濠州这片土地,朱元璋抓起一把松散的黄土,百感交集。离开时他孤身一人满心茫然,归来时他带着千人队伍,有了明确的目标。这片土地遭过的劫难太多,如今依然是百里荒芜,渺无人烟。
然而他没有太多时间去伤怀,吩咐了几个看着伶俐的士兵去附近城中打探情况,又召集了汤和,胡大海与赵普胜,其余人则各自寻处空地歇下吃些吃食恢复体力。
“元璋,现在你应该可以向我们说说你预备怎么做了吧。”汤和第一个提问,这些日子来他们的千人队伍与旁的起义队伍完全不同,不仅没有大肆宣传反元招募人手,还在朱元璋安排下各种偷偷摸摸地行进,每要入城为了不招眼都分散成十人左右。连军粮都是靠着出发前各自带着的干粮,没有打劫过一处地方。
这样倒是不会有恶名了,但军中士兵也要吃饭啊,汤和被手下们问了许多次了,但他也不清楚朱元璋谋算,只每次敷衍着说会有办法。如今既然已经离开了蔡州到达了濠州,朱元璋总该说出自己的规划了吧。
“嗯。”朱元璋点点头,摊开了自己凭记忆画下的舆图,图上的许多地方都是他亲自到了拿脚丈量的:“打劫富商地主这种事得不偿失,先不说并非所有人都是为富不仁,只要我们干了一次,我们的队伍就会被所有人记下仇视,与我们谋发展的方略不合。”
“那你预备怎么办?”
“直接打劫就近官府粮仓,然后只取粮仓粮食的一半,剩下一半开仓放粮给濠州百姓。”朱元璋细细查看着舆图,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官府可不好打,即便濠州军备很弱,也需要我们付出些代价,要是按你所说只取一半,怕是打劫一处得的军粮不够的,做什么还要留一半开仓放粮,直接全取了不就是了。”汤和想不明白也就直白地问了出来。
朱元璋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咱们现在要名声又要低调,就只能这么做。送一半府库粮食给百姓,既在百姓那里留了好印象,等到官府追查的时候,因着他们各自领了粮,自然就不会将我们的样子和去处跟官兵细细说了。”
他拍了拍汤和的肩膀道:“我知道兄弟们这些日子只啃些干饼子苦,但我们现在只能忍,藏着囤积力量发展起来才能站到最后。”
汤和知道他说的有理,只能点头道:“你考虑的周到,放心吧,兄弟们那边我会去说的。其实也只是要你一句话,大家什么苦没有受过,想你给个盼头罢了。”
一切都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濠州的军备确实弱得不堪一击,官府官兵看清他们这乌泱泱一千多人就差不多失了一战之心了。他们只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会儿,见城门快要被突破便立刻四散而去,奔逃去了临省。
可惜,若是濠州的人口再多些,土地再肥沃些,朱元璋绝对不愿意放弃这一处地方奔滁州去的。但自己攻打官府官兵容易,回头别人来攻打自己也一样容易,这里实在不适合做他的根据地。
战争结束时,朱元璋的手下没有一个死亡的,只有几个不慎中了流矢的受了轻伤,被朱元璋嘱咐着进城后找医师看看。
城中死寂一片,街道上原本摊位就不多,现在即便是摆出的毯子也没了人看守,摊子上的物事也散乱了一地。朱元璋有些无奈,不过也知道这县城中百姓怕是把自己这千人也当成了凶恶流匪。如今天下这样的团体不少,无怪他们会这么想。
他也没有急着把百姓们召集出来,只骑着马带着自己的手下往府库去。打开粮仓后,朱元璋便看到了许多土黄色的粮袋,足以救济整个县城饥荒的量。朱元璋的脸色沉了沉,走到一袋粮袋前扯开了束绳,其内粮食已有了一股淡淡的霉味,看成色便知是成年旧粮了。这大约都是前些年强征上来的赋税粮了。
“竟然有这么多粮食!”胡大海在粮仓中转了个圈,感受着谷粒从自己指缝间流走的感觉,然后狠狠咬了牙:“怎么不见他们在百姓遭灾的时候发放出来,这粮都要放坏了都不愿意给人吃的嘛!”
朱元璋依然沉默着,先前他们还怕粮仓中粮不多,可看这样子,仅一个县城的粮都足够他们前往滁州的军粮了——那为什么干旱饥荒的时候不见官府救一救人,朱元璋的眼前闪过自己母亲吃多了观音土,腹胀虚弱而死的模样,用力闭了闭眼,重新将束绳系上吩咐道:“按我们先前所说,取一半搬上板车之后运输用。剩下一半都搬到院落中让太阳晒晒,别真发霉不能吃了。”
“大师兄,你带几个弟兄寻些能发出大声响的物事,告诉城里的百姓我们要放粮。”他又向赵普胜这么说了,与其去找那些可怜的百姓再让他们受了惊吓,不如光明正大把粮食放出来,让他们自己出来。
赵普胜应了声就去办了。这时,和另一拨人去查抄官府官员宅邸的汤和也回来了,身后的人还搬着几口大箱子:“元璋,你看看我都找到了些什么。”
他吩咐手下打开了箱子,金银器耀眼的光芒闪过朱元璋的眼睛。朱元璋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件金质雕花酒壶,然后又扔下了它合上了箱子:“酒器都要拿金制,他们可真是会享受。这些东西太过沉重,我们不好带走。卖给城中富商,要是被追查起来他们怕是要遭罪。直接寻地方把这些东西埋了吧,只要不再回到这些贪官的手中就好。”
“埋了?”汤和有些不舍,但见朱元璋坚定点头也只能答允:“好吧,你们几个,带上铁锹,跟我走吧。”
赵普胜那边进行的并不大顺利,城中百姓对曾经劫掠过的土匪心有余悸,并不信赵普胜吆喝的话,依然各自藏着不愿露头。
直到第四日,朱元璋都预备百姓们不出来,他们便直接将这一半粮食放在粮仓外等他们来取,自己拔营离开了。饿极了的几家住户终于忍不住露了面,一个老妪小心翼翼地挪步到赵普胜跟前,看着赵普胜有些凶狠的面容,颤抖着声音问道:“这粮... ...我们真的能拿吗?”
她家的孙儿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她听赵普胜等人话语诱人,下了狠心才出来冒这一次险,索性她已活不了多久了,若是真话那孙儿能吃个饱,若是假话也只死她这一个老人。
赵普胜连忙冲她露出一个自以为最和善的微笑,却几乎把老妪吓晕。朱元璋从一旁已分成小袋装的粮袋中提了一袋放在老妪手上,和气地说道:“自然的,都是分给你们的。”他原本就是濠州本地人,熟悉的口音让老妪略放了些心,又见他年岁不大,气质极佳不似土匪,这才全信了他们是真的开仓放粮。
她当即便跪倒在了这街道上,哭泣着便要向朱元璋拜谢。朱元璋哪里敢受一个老人家这样大的礼,连忙扶了她的手臂起来:“不必了,我们原也就是想为百姓做些好事。老人家你还是快带上这些粮食回去为孩子们准备饭食吧。”
老妪连声道谢,浑浊的泪从她脸上的沟壑中滑落,更让朱元璋触动——他的父母原也是这样劳苦了一辈子的模样。
有了这老妪的榜样,百姓们渐渐也就都露了面,个个都对朱元璋百般感谢。
“看他们对我真心诚意道谢时,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没做错。”朱元璋见着这一长队排队领粮的百姓,仿佛自言自语,却是在对姜妍说话。
现在四下喧嚣,百姓们正喜不自禁地领粮,朱元璋的手下们也各自忙着,姜妍也就开口说了话:“我听有句古话叫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现在实行的政策是没错的。只是还得规范了手下士兵才好,他们毕竟从前未受过约束,你先定下条例,奖赏过罚都预先说好了,让他们有个不能逾越的底线才不至于你日后麻烦。”
“嗯,这我知道。只是他们到底原是汤和的手下,要他们服我还得一阵。操之过急反而会让他们觉得我是在装模作样。”朱元璋倚着墙,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叫他们知道被百姓真心感谢时的好处了,他们才会懂得我为什么让他们不要扰民。”
这时,一个约莫十六岁左右的少年犹疑地走到了朱元璋附近,打量着他的面容叫了一声:“小叔?”
朱元璋看向他,见他面容果然颇为熟悉,像极了自己的大哥:“你是文正?”
“是!”朱文正喜不自禁,他听说了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姓朱,也是濠州本地人便心中有了期盼。濠州朱姓并不算常见,他再一打听年岁,和自己的小叔对上了,连忙便跑来见了面。这处县城原来便是王佳的娘家所在。
朱元璋愣了一会儿,转而是狂喜。这个侄儿已经是他大哥唯一的血脉,自从那次分家再没有见过,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他仔细打量他的模样,见他只是消瘦,面色因营养不良而发黄才语气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还好吗,嫂嫂还好吗?”
朱文正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是寻找到了自己的依靠:“都好都好,娘,娘!”他呼唤了几声,一个满脸风霜的妇人眯着眼睛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文正,怎么了?”
见她一副看不清人的样子,朱元璋有些心惊:“嫂嫂这是怎么了?”
“我娘劳作的时候得了眼疾,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娘,这是小叔,开仓放粮的是小叔!”
“是... ...是八八?”朱元璋的嗓音王佳已经听不出来了,但她却似有所感地摸索着走到了朱元璋的身边,伸手探了探朱元璋的肩膀,比了比他的身高体量:“长高了,也长壮了,可惜我看不清你的模样了。你过的都好吗,我生活好些的时候去香樟庙寻过你想给你送些吃食冬衣的,住持却说你已经走了。你还活着就好,能再见你一面我也好告诉重五你平安的消息了。”
她温和的语气更让朱元璋触动,连忙牵起王佳的手:“嫂嫂,我现在已经是一支起义军的头领了,有一千多个弟兄和我共担荣辱了。”
“起义?那会不会太危险了啊,八八,你若是过得不好可以和嫂嫂一起过着,虽然艰苦些,但我们可以一起熬过去的... ...”
朱元璋打断了她道:“嫂嫂,朝廷就没想让我们好好活着,不是艰苦过着就能熬出头的。我想搏一搏,要么就搏出一个光明的未来,要么我就倒在这奋斗的路上。活着不如一条狗,我不想我死的时候,还死得不如一条狗。”
王佳嘴唇翕动了几下,终归还是把一肚子担心都咽了回去:“好,你自小就是个有自己头脑的,嫂嫂帮不上你什么,只能祈祷你成功。”
“娘,我想和小叔一起干!”朱文正兴致勃勃,他原本就颇有想要加入起义军的想法,只是王佳一直拉着没让,眼下见了朱元璋的面,立刻便要加入朱元璋的队伍。
这一次王佳没有再拦着朱文正,只是叹了口气:“也好,你们叔侄两能在一处也算是老朱家的团圆了。”能托付朱文正给朱元璋,她也不必担心自己死后朱文正无所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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