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和离去后,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
严家人没能抓住汤和心中就一直压着块石头,对汤家的税收收的更勤了不说,每日里见了朱重八,徐达这样从前和汤和关系好的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码头上的工头不敢得罪严家人,徐达与朱重八就丢了搬运货物这个差事。
这种情况下,朱重八只能在每日放牛后跟着父亲与大哥下田劳作,虽然痩若麻杆,但也勉力拖着耕具在田间翻土施肥。只是再怎么勤奋耕种,天不下雨,也只能眼瞧着插下地的秧苗奄奄一息。井里打出来的水都渐渐不够人喝的了,更别说灌溉农田了,朱老爹愁苦不已,却无计可施。
这一年的收成比往年更少了,税负却比往年更重了,朝廷说黄河泛滥需要大量财物召集民工修治,因此又拉出了一单子名目收税。朱老爹百般哀求收税官,交完税后剩下的也没有一丁点粮食了,只剩下一小袋子粮种,成了整个朱家的命根子。
黄河沿岸因水多泛滥而死人,凤阳这个地方却要因为缺水而死人了。
“没了粮食你们吃什么... ...”姜妍瞧着朱重八掰下来一小块的馒头塞进嘴里,剩下的盯着好一会儿都忍住没吃,塞进了衣袋里。她知道朱重八已经拿腰带束紧了肚子了,只是即便这样也能听见他腹中因饥饿而发出的声响。
“我吃这些已经够了,我那侄儿吃不进野菜根,剩下的得留给他吃。”朱重八舔了舔自己刚刚拿着馒头的手指,又重新拉紧了绑在自己腹上的腰带:“等一场雨,雨水下下来了,田里的庄稼就能长出来了,到时候,到时候... ...”
他念叨了两三遍到时候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即便是庄稼真长起来了,他们还得还了这次欠税务官的人情,到时候也依然是食不果腹的状态。
朱重八每日早上的那个馒头都只吃上三分之一了,剩下的带回家分给他那只比他小上八岁的侄儿朱文正。家里连稀粥都喝不上了,朱母只能每日碰运气似的去地里刨些野植的根系,祈祷着这些不知名植物是无毒的,然后煮给家中要劳作的男丁吃。
至于她自己,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有种土看着和白面似的,虽然不好消化但却能充饥,是观音菩萨赐下来的,因此叫作观音土。她便和村中其余几家佃户的媳妇儿一同去山上挑了一担子这样的观音土,存在家中留着自己实在忍受不了腹中饥饿时吃。
朱文正饿极了的时候曾偷偷去拿了些朱母藏在柜子上的观音土吃,入嘴甜丝丝的,让本来就喝不进苦涩难咽的野菜汤的他眼前一亮,一时没忍住就吃了许多。等朱老爹与朱母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肚子疼而满地打滚。
他的母亲王佳心疼地抱着他,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丈夫朱重五。朱重五挠挠头也想不出办法,只能问朱母:“娘啊,你平日里吃的这玩意儿怎么整啊。”
朱母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多吃,每次只稍微拿点在锅子上蒸了撑过肚子饿也就过去了,没料到自家孙子会一次偷吃这么多,也是慌慌忙忙不知道怎么办:“要不然烧点热水给他喝下去吧。”
可朱文正喝了热水后依然肚子疼得很,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流。
“要不然给他喝点醋吧,观音土是矿物质的话,其中成分和酸性的醋中和应该能变成溶液,就不会结块在他肚子里让他难受了。”朱重八离他们稍远,姜妍小声地向他说道。
朱重八没听明白他的话,只压低声音又问了她:“你确定醋能让他消化了?”
这谁能确定啊... ...姜妍又不知道观音土的具体成分,只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小的男孩哭喊着肚子疼,才拿着高中学的那点化学知识出主意:“也没别的办法了啊。”
“娘,我去刘地主家借点醋回来。”朱重八向朱母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跑去了刘德家的厨房。哑巴厨娘听了他的话向他点点头,倒了小半碗的醋在他的灰陶碗里,然后挥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别被旁人看到了。
要是被刘德刘贵他们发现厨娘私自借了醋给朱重八,朱重八会挨一顿打,厨娘的差使也会丢了。朱重八谢了她的好心,凭着自己对刘宅的熟悉找了面矮墙翻了出去,跑回了家里。
逼着朱文正喝了这小半碗醋,好一会儿他的脸色才不再惨白,朱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文正地向朱母哭诉道:“奶奶你吃的这是什么啊,我感觉我的肚子里像是沉了块大石头啊。”
他童言无忌,其余人却百感交集,特别是朱老爹,沉默着走到朱母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埋头在她有些枯黄的发间,低声说道:“再等等,等下了雨咱们就有收成了,到时候好好称上一斤白面,咱们煮汤面,蒸面馍吃。”
朱母倚在自己丈夫的胸口有些哽咽地应了声:“好,咱们到时候都吃热乎的。”
但朱母终于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元顺帝至正四年,朱重八十七岁,淮西地区的干旱到达顶峰,朱家颗粒无收,连粮种也被强行抢走充作税款。朱母观音土吃的太多实在无法消化,其余食物又从未吃过,几乎是活活饿死在了家里。
悲剧并未就此终结,饥荒之后瘟疫爆发了,第一个倒下的是家中最健壮的大哥朱重五,接下来是本就因妻子儿子先后去世而悲痛欲绝的朱老爹。重病了许久的他将朱重八叫到了床边,因着亲人先后离世而有些迷茫的朱重八被他用那干枯如柴的手掌摸着头发说道:“八八,爹撑不住了,以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朱重八抓着那只手,心神有些恍惚,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父亲说,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带些哭腔地说着:“爹,你别说这话,你能好起来的,你能的。”
朱老爹勉力笑了笑:“贼老天不给咱们活路,爹是走到尽头了,咱们八八可得自己找条路继续好好走下去才行。”
一旁的朱文正泣不成声地哭喊着:“爷爷你别丢下我,我以后一定乖再也不喊饿了!”
他经历了自己父亲的死亡,现在眼看朱老爹又要死去了,正陷在极度的恐惧中,浑身颤抖的被母亲王佳紧紧抱住。
瘟疫无药可治,朱文正年纪小不明白,朱重八和王佳却都懂的,即便有药可医他们也买不起药物,只能期盼着朱老爹再多撑些时候。
“八八啊,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只猴儿似的,也不哭也不吃。那时候咱们家还行,但白面米糊喂进你嘴里你都给吐出来。当时所有人都说你怕是活不下来了,我就求到了咱们村头那间香樟庙里去了,盼着哪怕将你舍给了佛祖也要让你活下来。可刚将你上了庙里的文牒,你就开始哇哇大哭了,再喂你米糊也能吃进去了。”朱老爹浑浊的眼睛因为怀念过去的美好而明亮了些:“我就又将你抱回家,后来你娘听说了这件事也被感动得嗷嗷大哭,说你必定是受了佛祖眷顾才能活下来的。”
他费尽力气地坐起身,从他床边的柜子里拿了一个棕黄皮的小册子出来,将它递给了朱重八:“这是当年记了你身份的戒牒。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就再去投了庙里吧,佛祖会庇佑你的。”
朱重八泪眼朦胧地接过他递来的册子,含泪点头道:“爹,我都记住了,你好好休息着,病会好的。”
朱老爹似乎是失了力气一样,又瘫倒在了床上,笑着摇了摇了头:“我昨天梦见你娘了。她穿着嫁给我的时候穿的那身红布衣衫,乌黑长发用红丝带扎着,发髻上还插着前些年我们典当掉的那根老银钗子,笑着跟我说,她煮好了白面馍馍等我去吃呢。”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在说着什么也听不大清了,可他依然在说,嘴角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仿佛是真的看见了朱母一样。直到整个房间都沉寂了下来,良久,朱文正的哭喊声才打破了这静寂——朱老爹死了。
这个在耕田上忙活了一生的汉子如今还不算年老,却早已满头白发,终日的饥饿让他的骨头架子全部显现了出来,仿佛要戳破他的那层皮一样。可到了死的时候他却是笑着死去的,摆脱了这个苦难的人世间,终于能够再见到相爱的妻子了,他似乎很开心。
但活着的人却陷入了巨大的悲伤绝望中。
朱重八垂了头,右手紧紧捏着那本小册子,似乎是在翻阅。但姜妍的角度却正看见他在无声地流泪,为了不让大嫂王佳和朱文正看到,还刻意装作是垂头看册子的模样。
姜妍心里难过——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瞧着这个原本贫穷却温馨的家庭在一月之间破碎,尚且感觉无法接受,正主朱重八的心里又该是怎样的崩溃绝望?她穿越到这个世界,重生在一个破陶碗上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见识到这一出出人间惨剧吗?
朱重八也感受到自己放在衣襟内的灰陶碗在微微颤抖着,知晓是姜妍在为自己的境遇而悲伤。他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擦了眼泪,勉强提了精神才抬起头向王佳问道:“嫂嫂有什么打算?”
王佳有些迷茫地说道:“我... ...我带着文正回娘家吧,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王家也不富裕,王佳带着儿子回娘家怕是要受尽白眼,可这也是她与儿子唯一的活路了。朱重八自己的未来尚且一片黑暗,实在没法再帮这位嫂嫂一把,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婆婆和重五的遗体尚且没有下葬,公公又... ...八八,你想好怎么安葬他们了吗?”
“我去求刘德吧,我父亲为他耕种了一辈子,盼他看在这份上能划出一片地让我安葬了他们吧。”朱重八的神情郁郁,视线又落在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朱老爹身上。
“盼他开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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