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家已经彻底乱成一锅粥了。家中青壮男丁悉数被抓了去了,只剩年近七十的汤老太爷听了这个消息,一病不起,昏迷卧床,才勉强逃过一劫。其余女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稍微胆小些的便只落泪哭嚎,略有些理性地便强撑着到处打听怎么将汤家男丁救出来。
朱重八到的时候,汤饶与她的母亲就在求镇上的一个有些名望的老人,求他出面救一救汤家的男丁。汤饶指天发誓他们家的兄弟们绝对和白莲教没关系,更别说参与谋乱了。她虽然是外嫁女,可娘家有难也不得不回来,眼下其余人都慌了神,只有她能勉强冷静着说话了,她的母亲只摸着眼泪哀求,话也说不清,只能由她来说——镇上人都互相相熟,明明知道这些人只是些会点把子力气的庄稼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背着这样的罪名送死呢。
老人干枯的唇紧紧抿着,左手攥着的老藤棍在地上敲了好几下,还是只摇头:“不是我不帮你们,只是府衙里已经给他们定罪了,我去求情也没有用了啊。”
这下汤饶也慌了,说着话也带上了哭腔。
朱重八站在汤和家门外,只听老人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也不瞒你们,我那严侄儿就是记恨着你们家汤和,汤和如今逃了不知道哪儿去了,你们如果能找了他,或许能用他一个换回来九个。”
汤饶愣了,汤和是他疼爱的弟弟不错,但她的父亲大伯叔叔几位兄弟都被抓了去了,如果真能以汤和一个换了其余九个回来... ...她咬了咬牙说道:“如果我们知道汤和下落,也愿意这么交换着的,只是我们也不知道汤和去了哪儿了啊。”
朱重八明白汤饶的想法,如果自己站在汤饶的位置,一个亲人的性命换其余九个亲人的性命,大致也是会选择放弃汤和的——或许汤和本人在这里也会选择牺牲了自己。他踟蹰了一下,原本是打算到了汤家就告知汤饶,汤和现在没什么危险,但现在如果进去说了,汤饶大概就会出卖了汤和了。汤家其余九条性命和汤和这个兄弟,朱重八握紧了拳头,一时无法抉择。
“他在骗人呢。”姜妍是个旁观者,和汤家人都不熟,反而看的清楚了。她那些宫斗宅斗剧也看得不少,立刻就听出来了老人话里的漏洞:“既然说已经定罪了没了办法了,怎么又能用一个换九个?”
朱重八听了也反应过来了,攥成拳的手松开了,低声说道:“严税官是他家表侄儿,但他向来处事公允照顾着人的。”
“可现在严家已经和汤家结了死仇了,他再怎么公允也不可能不偏向于严家那边的吧。如果汤和跑了,日后报复到他的亲人身上怎么办?”姜妍的话说的明白,朱重八深吸了一口气,刚刚脸上的犹豫全部散去了,重新装出了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跑进了汤家屋内。
“汤饶姐,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说汤家的各位叔伯兄弟通匪作乱了啊!”朱重八惊慌失措地嚷着,汤饶却仿佛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八八啊,你看见我家汤和了没有啊!”
“没啊,他去了趟茅房就没见了。我看府衙里大阵势来抓他,才寻到你家来的啊。”朱重八被汤饶的手掐得生疼,但面上也依然是那副无措的模样。老人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没看出破绽,只能站起来咳嗽了两声说道:“唉,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你们还是预备着棺材和坟地吧,我只能劝着我那严侄儿为你们家几个留个全尸,让你们好埋葬了他们了。”
“严老,不能这样啊!”汤饶连忙就要去拽老人的袖子,却被老人掩饰性地拿袖子遮口咳嗽正好躲开:“汤饶啊,我再劝你一句,你是外嫁女了,汤家的事儿你还是别太掺和了,你也是有丈夫有儿子的人了。”
这倒是他的难得好心,虽然已经和家里其他人商议着,决定要让汤家彻底绝了根了。但他公允的名声也不是白来的,汤饶平日里和他相处时也颇为尊重他,不至于外嫁女他还要置之死地,也就隐晦地向汤饶指条明路。
其实原也不用做的这么绝的,都是街坊邻里。只是府衙上面下了命令,一定要抓住些白莲教的人交差,如果到期还没交人,就要拿府衙里的官员小吏顶罪。可白莲教的人哪儿那么好抓啊,找都找不到,即便找到了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严税官又和汤和有仇,心思一转就预备着拿汤家开刀,只把这些人当成白莲教的乱党交差就是了,还出了自己的一口气,一举两得。
汤饶听了他这话呆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动作,似乎明白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了。她的表情呆滞麻木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原本就一直在旁边掉眼泪的汤母反而稍稍平静些,拍着她的背安抚劝她:“闺女啊,咱汤家是完了,你自己要好好过,以后还是和咱家撇清关系吧。”
她这话说的让人心酸,一夜之间这个妇人就失去了丈夫与两儿子,只剩了这个闺女和另一个失踪了的儿子。既然已经没办法救这些人的命了,也只能指望着自家的女儿能带着外孙好好过,也是让自己心里留着点念想。
“八八啊。”汤母一边将汤饶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一边望向朱重八。朱重八应下,她继续说道:“你要是见了汤和,一定让他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背井离乡都没事儿。严老儿不安好心,我们汤家就剩了他一个苗子了。”
汤母也是多年历练过来的,虽然慌乱却也比汤饶懂得多,听了老人的话略一琢磨也发现了不对劲,干脆就只一直抹眼泪不说话,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朱重八明白她的意思,和她对视着点点头:“我记着了。那我先走了。”
“嗯,去吧,我们也要预备着丧事了。”汤母面色悲戚,语气却依然维持着平稳:“快着些去。”
朱重八也懂的,徐达向汤和说了汤家的事儿后不一定能真拦得住了他,还是得自己赶紧去一趟比较靠谱。反正在严老面前已经做足了姿态,盯着他的人大概也真认为他不知道汤和的下落了,绕条近路赶紧去破庙才是要紧事。
翻墙绕路,匆匆赶到破庙,果然汤和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时刻准备着要往外冲。徐达扒住门,嘴里喊着:“朱哥说了你现在绝对不能回去,你不逃也得等朱哥来了再做打算!”
“那你告诉我,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徐达哪里敢向汤和讲府衙要将他家男子全部算作乱党杀死的事儿,只隐瞒着说是他出了事需要外逃。但是他也不大会说谎,支支吾吾说出来的话全是矛盾,汤和听了更加不安。
“小达,开门。”朱重八拍了拍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的徐达听出他的声音,一脸惊喜地打开了门。
“八八,你说,是不是姓严的那货找我麻烦找到我家头上了!他是不是又要来我家要钱要物的!”汤和的愤怒积攒了很久,现在终于全部喷发了出来。
朱重八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着,沉默着没有回答,让汤和的怒气就这么慢慢地降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说,我能承受得住。”
朱重八握住他的手,让他能有一个支撑点可以稳住:“你家中所有男丁都被判作是白莲教乱党,不日就要处死。”汤和的眼睛瞪得老大,完全不敢相信朱重八所说。朱重八抓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这件事已经没办法回转了,你娘让我告诉你,即便是隐姓埋名流落他乡,你也得留住一条命,你是汤家最后的血脉了。”
“你胡扯什么!”汤和甩开朱重八的手,拉的朱重八一个踉跄。他好不容易站稳,又听汤和吼着:“我家里人怎么可能和白莲教有勾结,姓严的怎么敢栽赃这样的罪名,我要要了他的狗命!”他说着就要扯开又扒在了门上的徐达,直接跑回镇上去。
“汤和。”朱重八的声音依然冷静,拽着他的手臂说:“这件事已经定死了,你现在别说要人家命了,一旦回了镇上就会被抓住处死。府衙里的人各个都佩刀配剑,你只有一双拳头,怎么和人家打?”
汤和大口地喘着气,睚眦欲裂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抓在门框上的手掌扎入几个木刺,一滴滴地滴落下鲜血,陷在了地面的尘埃中。他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抓得更紧了。
“想哭就哭吧,只我和小达在,你的委屈难受都可以发泄出来。”朱重八的语气也缓和了,明白他已经通晓厉害了也不忍心再逼迫他,拽着他手臂的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汤和的坚强再也伪装不住了,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永远挂着爽朗笑容的脸上涕泗横流,一拳一拳地拿拳头砸在地面上,哭嚎着是自己的冲动张扬害了家中亲人的性命,听得朱重八与徐达也神情郁郁,快要要落了泪下来。
哭罢,汤和用通红的眼望向朱重八:“八八,你救我性命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我今夜入夜就会趁着夜色逃走,以后若是还有相见的时候,这个恩情我会报答给你的。”
“都是兄弟,别说这话。”朱重八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有了想法决定要去哪儿了吗?”
汤和惨笑了一下:“不是说我是白莲教乱党吗,我就去投了白莲教吧!府衙的人别人动不得,我就在乱党中拼出些名堂,再回来报仇血恨!”
这样做比逃亡危险许多,但汤和已经决定了,朱重八也不再劝他,只沉默着拥抱了他一下,然后说:“你家中丧事我和小达会帮衬着的,兄弟,一路平安。”
话毕,他与徐达也不能再久待让人寻到了行踪找到破庙来,只与这个一同长大的兄弟对视一眼,再心绪复杂也得走上不同的道路了。从此分道扬镳,不知何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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