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子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过下去,朱重八大概会和他预想中一样,长到可以下田耕作的年龄,与父兄一起在那几亩不属于自己的田地上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但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了,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重,到最后别说能不能吃饱了,每天能不能吃上点能填肚子的都成问题了。朱母与朱老爹商量着,要是实在不行,就学习朱重八祖辈那样,逃去别的地方。说不定别的地方收的税就没这么重了,收成可能也会好些。
反正他们在凤阳这个地方也没有自己的地,房子也是破破烂烂的蓬草房。
朱老爹狠狠地抽了一口劣质的旱烟,苍老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沟壑,如今沟壑中又填入了数不尽的愁苦:“能逃去哪里呢?我爹是因为继承了祖辈的淘金户户籍,集庆又无金可淘,只能以粮换金交上去。这样实在活不下去才带着我们出逃的。咱们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能勉强撑着就撑着吧。”
“但现在我们要交的税款比咱们收成卖出去得来的银钱还要多,可怎么撑下去啊。”朱母也明白逃去别的地方危险重重,路上饿死累死的人很多,水土不服病死的也不少,更多的是被士兵抓住,直接拉去服苦役兵役的。可日子已经难以为继了,她都已经每天只喝上些水,煮些几乎无法消化的稻壳强咽下去充饥了。
家中粮食不多,供着男丁们劳作已不够了,她也只能这么精打细算着让存粮多撑些时候。
“再忍忍,贼老天总不至于眼瞧着咱们这些农民饿死吧,说不定明年雨水就多了,收成就好了呢。”朱老爹也颇为心疼自己的妻子如今皮包骨的样子,但他也毫无办法,他每日也勒紧裤腰带,默默祈求着收成能稍微好些——税赋是不可能少了,不要再增加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嗯。”朱母声音有些虚弱地应了声,然后又轻微地咳嗽了起来。
在内屋的朱重八正捧着碗粥。说是粥,碗中的沙石比米粒可多了不少。原本就是碗几乎清澈见底的稀粥,姜妍还眼瞧着朱重八边喝边因为硌牙吐出些沙石在手掌心里——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吃着这样的食物,还要担心着吃完了这顿下一顿能不能再吃上。
她教了许多自己知道的知识给朱重八,让朱重八越发心惊于她的知识量——她竟然还懂得兵法。那些类似于“围魏救赵”,“擒贼先擒王”的成语典故在姜妍看来不过是带些启发意义的小故事,可在朱重八看来却是平常人根本无法接触到的兵法。他都只在听说书人说书的时候从被夸大的故事里悟出来了一些,姜妍却能在简单讲完故事又总结出一个好记的短句来形容,在他眼里姜妍简直就是一个宝库。
喝完了粥,他将碗收好,然后和爹娘打了声招呼便往码头上去了。
他如今也十六了,虽然瘦弱的身板仍不太适合下地干活,但他早上替地主刘德放完牛,下午便会和几个相熟的伙伴约好去码头替人卸货。干上整整一下午,直到天擦黑,以此来赚取一两枚铜板或是一小捧掺杂了沙石的稻谷。
也算是个贴补家用的手段。
他路上稍微被耽搁了一下,到的时候,汤和与徐达已经在等他了。监工很不满地向他训斥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该搬得东西还搬得完吗!你这样是要扣钱的!”
一旁的汤和开口道:“没事儿的陈哥,我搬得快,刚多卸了一箱,就算在八八工作量里吧。”
监工见是他说话,也就没再继续为难朱重八,挥挥手让他赶紧加入搬运的行列里去。
朱重八向汤和道了谢,然后赶紧加入了搬运的行列中。汤和狡黠地向他眨眨眼:“听说今天来的是个大商户,待会儿货都卸完了还会炖上锅杂蔬汤。咱们快点干完活,别去的时候都没得喝了。”
太阳西斜,街道两边的商铺也都开始收摊子打烊了的时候,三个难得饱腹了的少年笑容满面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要是回回来的都是今天这样的大商户就好了。”徐达眯着眼睛,舔着嘴唇怀念着刚刚杂蔬汤的美味:“竟然放了不少盐,喝着让我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你个馋猫,别摆出那副样子,有点出息吧。”汤和调笑了他一句,立刻就被徐达反驳了回来:“刚刚可就属汤哥你抢得快,抢的多,现在竟然还来说我,朱哥,你来评评理,是不是汤哥欺负人。”
“八八,这你可不能站小达,哥哥我今天不但帮你搬了货,还帮你抢了汤呢。”汤和揽着朱重八的肩膀,把他拉近了说话,声音却没压低,似乎是故意说给徐达听的。
“汤哥,你得让朱哥公正评理!”徐达不如两人高,都没法将他两拽开。拉了一阵还累的气喘吁吁的,叉着腰大口喘着气。
“好了小达,你汤哥抢的那份杂蔬汤不是也匀了小半给你嘛。汤哥你也别逗他了,你看他都气红脸了。”朱重八笑得也极其开心,和汤和一起指着徐达哈哈大笑,徐达气了一会儿转而也大笑了起来。
三人又玩笑话说了一路,路过汤和姐夫家的铺子的时候,欢快的气氛再也维持不住了。
铺子前正围着一圈府衙的人,各个腰里别着一把长刀。汤和的姐姐汤饶正抱着幼子坐在旁边的地上哀哀哭泣着“不能拿啊,生丝要是被你们拿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汤和的姐夫则扯着税务官的官袍一角哀求着:“严叔,你行行好,欠下的税款容我们一段时间再付,成衣成布你尽可以拿走,这生丝你们拿去也没用,却是我们家生活的根本啊!”
“不行。”税务官眼也不抬地打着手里的算盘,慢悠悠地说:“该付税款的时候就要付税款,这是朝廷的规矩,哪儿能因为你就破例了?这生丝我拿着是没用,可却可以拿去顶些钱。不过这生丝价贱,你们家还是欠了许多税款,我下次依然要来催的。”
汤和的姐夫此时也彻底没了办法,七尺的汉子哭嚎着:“你拿走了生丝,我们怎么再付税款啊!”
“那就得你们自己想办法了,我只负责收。”税务官说着就招呼着手下要走了,被气愤的汤和冲上去,一拳打趴在了地上:“姓严的,别人交了的税我姐夫也交了,实在交不上的向来都是拖着的,你怎么连我姐夫家的命根子生丝都要抢!”
“汤和!”税务官挨了这一拳见是他,怒气更甚:“你打折了我儿子的腿,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你是公报私仇。”汤和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你儿子自己不守规矩,调戏我兄弟正出嫁的妹妹,我打折他的腿给他一个教训怎么了!你有本事来找我的麻烦,找我姐夫家的麻烦算什么本事!”
“我的儿子轮得到你来教训!”税务官立刻向手下命令着:“你们看到了,他殴打府衙的官员,把他抓起来关进牢里去!”
汤家的九个男丁正在这时也闻讯赶到了,原本围观着犹豫不敢上前的人们知道税务官是公报私仇,也咬咬牙慢慢围了上来——他们许多也都是和汤和一起混着长大的,都颇为信服汤和。特别是那个被汤和出了头的少年,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然后向税务官喊道:“你们敢抓汤哥,我就跟你们拼命!”
朱重八见势不妙,连忙拉了汤和的胳膊,让他稍安勿躁。然后他向税务官说道:“严叔,都是街坊邻里,咱们做事也不能太绝啊。你看现在这情形要是闹起来,你在府衙那边也要被骂受罚,不如暂且退一步?”
税务官沉着脸打量了一下四周沉默着看向他的人,还有汤家的一共十个青壮年,终于脸色难看地说:“把生丝给我。”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那一筐灰白色的生丝,瞥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拿走吧。”
筐里的生丝全部散落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汤和愤怒地就又要冲上去,被朱重八费劲全身力气抱住,才勉强阻止了他。汤和的姐夫却不在意,一边跪在地上收拾着生丝,一边连连道谢。
“姓严的,你给我记住了,走夜路给我小心着点!”税务官临走前,汤和狠狠撂下了这句狠话。税务官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汤家的另外的几个男丁,然后声音沉闷地说:“汤和,我记住了。”
朱重八隐隐觉得不妙,汤和没将税务官放在眼里,只觉得他这样一个收税的小官一点用没有,可人家毕竟是府衙里的人,真要想为难汤和,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只是汤和现在完全不听劝,话又已经说出去了,朱重八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能劝慰着汤和,又安抚着还在哭泣着的汤饶,心里因税务官刚刚回头的那一个阴狠的眼神而压上了一块石头。
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汤和也被劝着没再去找税务官的麻烦。朱重八几乎以为自己的怀疑错了,依然在放完牛后和汤和徐达两人每日里去港口搬货。
可就在这一日,汤和去了趟茅厕的工夫,朱重八就看到了府衙的人正一边嚷嚷着汤和在哪儿,一边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来不及打听他们的来意,不祥的预感达到了最大。趁着他们还没注意到自己,朱重八立刻就朝着茅厕跑去。
“汤和,汤和!”朱重八急急地叫了两声,汤和慢悠悠地应了,然后提着裤子走了出来:“怎么了?”
“你快逃,府衙的人来抓你了!”朱重八抓着他一路跑到茅厕的后墙,汤和才有些懵地说:“他们凭什么抓我。”
“不知道,你快跑,先藏在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的那个破庙里,我回了镇上打听到底是什么事儿,再去寻你让你知道。”朱重八听见那几个寻找汤和的人声音越来越近,连忙催促着他从后墙逃走。
汤和不明所以,但也决定相信朱重八,跳了墙,往城外破庙去了。
然后朱重八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自己先前搬货的地方去了,路上正碰上府衙的人,被抓着逼问道:“你那兄弟汤和呢?”
“不知道啊,先前说去了茅厕,结果我去茅厕并没有看到他。”
“老大,咱们去搜搜茅厕,这小子和汤和关系好,别信他的。别人都说汤和去茅厕了。”
抓着朱重八领子的手松了,朱重八依然做出一副无辜无知的样子,心里却越发沉重了,回了地方就找了徐达:“咱们快回城里。”
“怎么了,汤哥呢?”徐达放下自己扛着的货物,有些疑惑地问道。
“汤家大概出事儿了,咱们快回城看看。”朱重八没时间多解释了,徐达听了他的话没再多问。埋在朱重八胸前的姜妍对这一变故也完全没反应过来,朱重八怎么这么能肯定府衙的人是来抓汤和的?说不定是找他有什么事儿也说不定呢... ...
可到了镇子上,她才觉得一阵阵后怕——那个姓严的税务官给汤家的十个兄弟安上了白莲教乱党的罪名,已经全部抓了关在了牢里说要两天后处斩,只汤和在朱重八的提醒下逃了,如今正被府衙的人到处搜查。
朱重八捏了捏徐达的手,让他不要再呆滞着了:“你去通知汤和,我去汤家。”
“朱哥你不亲自去告诉汤和吗?”徐达慌了神,有些手足无措。
“别人都知道我和汤和熟,我这个时候不去汤家反而出城,他们肯定能明白我是知道汤和下落的。你年龄小,他们不会太注意到你,你快去快回,让汤和一定一定逃去别的地方,躲了这阵子风声!”朱重八嘱咐着:“告诉他,把命留住了,别的什么都以后再说!”
“那汤家其他的哥哥们呢... ...”
“没办法。”朱重八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指收紧,指甲留下一个个几乎要渗血的印记:“我去汤家看看女眷们,你行动快些!”
徐达不再多问,拔腿就往城外跑。
朱重八的目光阴沉:“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姜妍感觉自己的声音似乎被哽住了,这样的变故实在没人能想得到:“那个姓严的税务官未免太记仇了。”
“他是府衙的人。”朱重八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说了,只低了头作出一副有些慌神的神情,拢了衣衫不让灰陶碗掉出来,小跑着往汤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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