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海的山崖上不规则地排列着许多墓碑,不,那个规模甚至可以说是墓碑群了——那是块远离尘嚣的公共墓地,站在这里可以感受得到从大海的方向刮来的潮湿的海风。
女孩就站在山崖的最边缘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到处装饰着蕾丝与丝带的洋装裙摆就像美丽的花朵般在吹拂起的海风中绽放着。
她的动作就像是下一秒要去拥抱大海似的。
她将挂在脖颈上的十字架取了下来,合在了手心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紧随其后的是,从她的唇瓣滑落出的是略有些哀伤的曲调。
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医生的养女在做什么了。
兴许是在安抚那些安眠沉睡在这山崖的泥土之中的亡者亦或是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的灵魂。
哈……那是什么?再天真也该有个限度吧?据森医生所言……他是在战场上将失去了亲人的她收养为女儿,后又几经漂泊,最后才来到了横滨。
按道理,她应该用她那双天真的眼睛好好地看清了这不公而又无情的世界才对……!
为什么还可以露出那样纯洁无瑕的眼神?
(——别白费功夫了。)
他本是想对医生的女儿那么说的。
但是,大概是那场景让他看得意外地有些入迷,他最终并没有把话说出来。
矛盾、不解、好奇、怪异……
他看向女孩的眼神夹杂着诸多纷杂的情绪,就像是在看一个从外星球来的奇妙生物。
※
在这一行混迟早会碰到被背叛的情况的——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但是预料之外的是我没想到这个情况会到来得那么快。
由脚趾开始迅速攀上我身体的是发冷的感觉。
我的指尖颤动着,将他的面具扯了下来。
山口先生熟悉的脸庞近距离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将脸转向了另一侧,不让我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本该打中我的子弹,半路却不知为何改变了轨道?”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那并非是出于一种恐惧……我很清楚,倒不如说更像是强烈的失望。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抱歉,你被我非异能者的情报给欺骗到了……我其实是异能者哦,只不过只有干部以及首领才知道这件事而已……首领说这是为了我好。”
“哈……被美祢小姐摆了一道啊。”他像是放弃了一般,转而用轻松的如同往常的口吻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昨天,山口先生说自己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
“原来如此。”
我沉痛地闭上眼睛。察觉到他的异样其实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也许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无意间露出过破绽了。可是我不明白,被中也先生器重着能力的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背叛?
港口黑手党给他的待遇应该并不差才对……
背叛港口黑手党的下场只有一个,山口先生接下去面对的只有无尽的疼痛与折磨,最后以极其血腥的方式被迫结束生命……
我都发现了异样,比我思维更为敏锐的首领和太宰干部肯定比我还要更早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吧。
“你为什么……”
要背叛港口黑手党?
我那干涩的喉咙变得只能挤出些破碎的字音。他这时抬起了头,朝我露出了一个虚幻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的笑容。
“美祢小姐……你知道,龙头战争吗?”
在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像凝固住了一般。
“有个人……告诉我,照着他的话去做……我因为无能而没能保护住的他们就可以回来了……”
他发出像是小孩子般的呜咽。
“他让我……把你带走……让结晶聚集在一起,就可以让世界重置。”
“——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那个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们适格者之间必须通过互相残杀的方式来夺取对方吸收的力量(结晶)吗?”
你被那个满口谎言的家伙给骗了啊。
“这样……吗……”他平静地阖上了眼睑,自嘲道,“我也许从最开始就选错了道路。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好了——谈话时间结束!”
暗巷的两边出口很快被清一色的黑西装的手持着枪械的人堵住了,而缓步朝着这走来的——
“哎呀哎呀,没想到也会迎来中也最——信任的部下背叛组织的一天呢,照他那个器重程度,今天大概得要喝个不醉不归了吧。”
披着夜色而来的太宰治此刻微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不折不扣的黑色恶魔。
“——拿下,将他押到审讯室去。”
发号施令完的他散步般晃悠到了我的身边,将他披在身上的黑色大衣按在了我的肩上,双手就没再移动了。
“你怎么醒了?”
“唔……没你睡在我身边我就会失眠啊。”他似笑非笑地答道,“——我的演技骗到你了吧?”
(啊……他该不会是装睡的吧?!)
我扭头瞪他。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今天的港口黑手党看起来没有人能够安稳入睡了。”他鸢色的眼眸扫向了被银色手铐拷住了双手的人,“他是个很重要的情报源,无论用尽什么样的手段都得逼问出所有情报,暂时不能让他死。”
“待会小美祢也到审讯室去吧?然后让我这个太宰大人手把手教你怎么拷问。”
恶魔如此向我微笑着,牵住了我的手,一指一指地扣住了我的手心。
(不,在那之前我还有个疑问——)
他怎么知道我晚上一定会出门?而且,一定会选择这一条路?
“太宰先生……”
我没来由地开始恐惧。
“嗯?明明之前还那么亲切地喊出那个名字的,现在也太生分了吧。”他好心情地眯起眼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为什么会找到你对吧?”
我“咕”地吞了吞唾沫。
“秘密哦。”
※
像是为了防止我逃跑一样,太宰治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带着我走下狭长的楼梯。
此行的终点是人间地狱。
湿冷的地下到处充斥着死亡,已经惨死在拷问室的人不计其数……具体多少人我也并不想知道,毕竟我几乎就没来过这里。我负责的只有他们的安葬。
我闭上了眼睛,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越往下走,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就愈发明显,很显然在不久前还在拷问着被关押在这里的人。
翻涌而上的恶心感已经让我有了干呕的冲动。我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硬生生地将它又压了下去。
“小美祢明明很经常接触死亡,却对这个方面特别抵触啊……真是个怪人。”
他低声一笑,先一步走在了我的前面。
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怪人”这个评价了,早在很久之前……追溯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家伙就指着我鼻子说我是外星生物。
“要说怪人的话你才是吧。”我不服气地加快了脚步跟上了他,“对死亡那么迷恋以至于每天都换着方法去自杀,还想着拉我陪你一起殉情。你到底想给我添多少堵啊。”
“——美祢。对你而言死亡是什么?”
楼梯已经走到了尽头。隐约听见了前方的特质牢房里传来了山口先生的惨叫声的我此刻却无法挪动步子……不仅仅是因为我害怕看到被疼痛折磨的山口先生,更是因为——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难得地冷了下来。一直以来我都在尽可能地回避这方面的话题,因为身为同居者的太宰治对于这方面实在是过于敏感了。
“告诉我吧,我真的……”他轻声呢喃着,话语中竟有一丝哽咽,“想知道……”
他低垂着的脸庞上有着我看不太明白的情绪。
“修治。”我很少叫他的这个名字,因为他曾戏称那是“被神所抛弃的名字”,但是既然到了这地狱中来,那我们都是不被神所眷顾的人,“每个人对死亡的定义都不一样。”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他依旧还在坚持。
“死亡是一种解脱,或者说是另类的救赎。”
我的眼前好像浮现出了那一片墓碑群,那里是我经常会一个人静静待着的地方,毕竟只有那里才会让我感到宁静。
“正因为知晓死亡的分量,我才会渴望活着。对我而言,死亡只是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手段而已。非自然情况下的死亡都是……”
我咬住了嘴唇,话到了这里已经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可以了,不用再说了。”他低哑着声音打断了我想接着说下去的话,“逼着你说了你并不想说的话,抱歉。”
……太宰治今天果然好奇怪。
我看着他习惯性地想要脱下黑色外套,但很快发现自己的黑色外套正披在我的身上。
太宰治&我:……
我一手虚握成拳,轻咳了声:“刚刚我可什么都没看到。”姑且给他留点情面吧。
※
特制牢房里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不免让我联想到了电影里看到的中世纪的监狱。
山口先生此刻已经无力地跪坐在那里任由着束缚他的束具支撑着他的平衡,我再走近些看,他的十指已经变得血淋淋的了——似乎已经把他的十指指甲都全部剥掉了。
(……肯定很痛吧。)
而且被剥去指甲盖后,只是暴露在空气中的这种程度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刺在上面。
“晚上好,山口先生。”太宰治笑眯眯地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你的背叛的确让我有些吃惊了呢。现在感觉怎么样?”
山口先生费力地抬起了头,然而只听得见他不断倒吸着冷气的声音。
“唔,看来面对我不太想回答问题哎。”太宰治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交给你了,小美祢。”
“……哈?”你不是拷问高手吗?!
“你有想要问他的问题吧。”他倒是找到了椅子坐下,摆起了旁观者的模样,“去吧去吧,心情好的话可以用下你手边各式各样的道具哟。”
“等——”那些道具不都是刑具吗?!
“还是说,你想看着我用更残酷的拷问方式逼他说出所有情报?”
“您就坐在那别动。”
“好——嘞——”
我叹了口气,把太宰治的外套脱了下来放置在了操作台还比较干净的地方。
我可不想把他的衣服弄脏了。
“山口先生,接下来我会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提出问题,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这样你也可以避免再承受更多的皮肉之苦了。”
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你提及了龙头斗争对吧,你说到的‘因为无能而没能保护的他们’……是促使你背叛的原因吗。”
“首领……他,毁约了……”
“毁约具体是指?”
“说是……会安排人保护他们离开横滨……结果……大家都……死了……”
“龙头战争里无辜牺牲的人很多,他们说不定也只是被命运捉弄了,成为了斗争的牺牲品。”
“不是……这样……”他的手指曲起,“首领……欺骗了我……”
“还有一个问题。那个男人……告诉了你这样做可以救回他们的人是谁?”
我用下个问题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用唇语告诉了我那个名字。
我睁大了眼睛,四肢逐渐冰冷了起来。
——是他。
是个令我有些意外,却又莫名感觉在预料之内的人。
“……谢谢。我问完了。”
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一下子抽空了似的,我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转身离去。
我已经没有了勇气再去转头与山口先生对视。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大概是我看着他的棺材入土的时候了吧。毕竟之后我得负责下他的安葬工作了。
“太宰先生……不,太宰大人。”
我从喉咙中勉强挤出了想要说出的字眼。
“希望您……不要太折磨他了。他所持有的情报并不多,可以的话请以处理叛徒的方式赶快结束他的生命吧。”
“唔,我没理解错的话……美祢是在替他求情吗?”我感受到了太宰的视线,但是,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冰冷,“不过我记得小美祢说过什么来着?死亡是一种解脱——”
他从腰间抽出了□□把玩了起来。
“但是他还没到解脱的时间啊。”
“不过,我会考虑下的。毕竟是你的请求嘛,你都用着快哭出来的表情求我了,我也是会心软的啦。毕竟我又不是什么恶魔。”
然后,他利落地给子弹上了膛。
“你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吗?那孩子现在大概还在训练场吧,要去看他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过,我先给你一个忠告——”
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芥川他啊,还只是条逮到人就咬的狂犬而已。因为他目前就没有把自己当做人来看。”
“可别碰了一鼻子灰就回来投向我的怀抱哭哭唧唧啊。……拜托,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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