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离家

    墨卢没想到家里这么快就再次召开家庭会议，而且还出现了分歧。

    他对于去图兰送个东西完全没有意见，毕竟像昨天那样赚大钱的机会极少，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和沙鲁一样，几个币几个币的攒着小钱。这次的机会来的十分难得，马修太太的女儿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直接顶替他弟弟的名额，不用再次和伍斯先生解释。

    墨卢巴不得这样，当即表示愿意。姨妈却给拦了下来，说这事还需要考虑考虑。

    “图兰离我们太远，以前听人说即便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三天三夜才到。”姨妈说，“这还是只是听说，我们谁都没有去过那里，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的，不行，我不放心。”

    姨父也点了点头：“要去也是我去，你们俩个都不行。”

    沙鲁的想法和墨卢差不多，都觉得是件好事，不过他的意见是自己的块头比哥哥大，应该能运更多的鲜花。

    一家人争执不下，直到表决的时候都没能统一好意见。

    而从他们家里出去的马修太太的儿女，也有了分歧。弟弟并不习惯假装自己被扎到脚，他觉得那样太不帅气了，所以走路依旧和往常一样。

    姐姐一直紧张地冒汗，她双手攥在一起，一直等走出很远后才转过脸，焦急道：“马斯，你要记得你左脚被扎了！你现在只能瘸着腿走路。”

    “可是我没被扎，”马斯骂骂咧咧地说，“傻逼才会走在路上往钉子上踩，更何况现在路上有钉子吗？”

    “那也不行，你必须听我的！”

    “凭什么听你的？”马斯啐了一口，皱眉道，“别以为你在男爵家工作就高人一等了。今天的事情我还没跟妈妈说，你擅作主张把我去图兰的机会给了别人。”

    “那不是好事！”他姐姐尖叫道，“我看到了男爵的信！”

    她伸出自己的手给马斯看，右手的拇指上起了一个很大的燎泡，还有几处红色斑点。

    “我从火盆里把它拿了出来，上面写着要的是‘二十个年轻好看的男孩’！那位表哥已经从这边要过很多次人了，很少能有回来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马斯，图兰不是好地方，那里是地狱！要不然你认为送一趟鲜花能有五千币吗？如果是好事，他们为什么不从城东区选人？”

    这倒是个问题。一般好事都不会落到穷人头上。

    马斯安静了一会儿，却又突然说：“明天会预付2000是吧，那这样我们是不是就不用还沙鲁家的钱了。”他说完停了停，又咂摸了一下，“不对，今天我们已经给了2000，明天只要给1200就可以了，那800我可以去买套新的斜纹外套，这破鞋子也旧了，我穿着有点挤脚。”

    “……那钱是他们应得的，”他姐姐有些无力地劝说道，“我们一分钱都不能贪，而且他们是妈妈的救命恩人。”

    “啧……”马斯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嘲讽道：“真好，你正要把你救命恩人的儿子送往地狱。”

    ——

    “通过我进入无尽痛苦之城，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坑……”伍斯欢快地哼了首曲儿，扭着脖子对后面的人道：“古人真是神奇啊，创造出这么美妙的歌曲。”

    不过后面没有人附和他，那几个壮汉是男爵家的仆人，今天跟他一起是为了来标记目标的——如果有人反悔了，他们会立刻把那家人从城里赶出去。当然即便那些孩子不反悔，他们的家人被赶走也是早晚的事情——这是男爵的万全之策，以免日后被这些人索要孩子。

    伍斯对这种做法十分赞成，甚至希望今天自己就能赶走一两个。只可惜男爵夫人说得对，这帮蠢货见钱眼开，到现在他已经问过一半了，竟然没有一人反悔，甚至纷纷邀请他进家里喝茶。

    这让他很后悔接了这趟差使，这会儿伍斯一边用手帕捂着口鼻，试图靠香水味掩盖住垃圾场飘来的恶臭，一边小心的躲避路上堆积的废旧物品和尿迹粪便。

    来到马修太太家的时候，伍斯好歹松了口气——马修太太的家门口打扫得很干净，甚至还铺了一块磨损的织花老地毯，像是在欢迎他们。

    他敲了敲门，随后就明白了——开门的是马修太太的女儿，也是服侍男爵的一位仆人。

    “怪不得，”伍斯心情好了点，进屋扫视了一圈，“你们家去图兰的是……”

    “是我弟弟，”女孩穿着还算干净，但她显然有些过于紧张，生硬地说，“我们家很乐意他能为男爵效劳，但是他现在不在。”

    按照规定，不在家的就可以视作拒绝了。

    “那不太和规矩吧，”伍斯看着她，心里思索着把男爵的仆人赶出城合不合适，“昨天千叮咛万嘱咐今天要都在家里等着的……对了，你今天没去工作吗？”

    “男爵给了我一天假期，”女孩避开他的视线道，“我妈妈病了，一直没好起来，所以每个月我能休息一天来照顾她。”

    伍斯沉吟了一下，又瞅了眼身后的几人——这些人可能和这个女孩认识，真要赶走她似乎有些麻烦。

    “你弟弟什么样子？”他从怀里掏出登记的皮本，翻开一页后问，“是叫马斯？”

    “是的，先生，”女孩停顿了一下，又突然道，“但这个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我们平时都称呼他……墨，墨卢。”

    “那就加上，墨卢，”伍斯皱了皱眉，盯着她，“长什么样？”

    “黑色的头发，皮肤很白，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很漂亮，”女孩低声道，“男爵一定会满意的。”

    伍斯并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他怀疑地看过去，不过随后又打消了细究的想法。

    有人立刻拿着刻刀在一块皮子上划了几下，又用丝带穿好，放到了包裹里。

    “黑头发，很漂亮，”伍斯怪笑了一下，把装着钱币的信封和包裹一块放在了门口矮柜上，拿食指点了点，“我会注意的。”

    24个男孩子没有一家反对，队伍定在第二天一早出发，每个报道的男孩子都有一个手写的皮质铭牌，用丝带系在手腕上。另外每人还分得了一身新衣服，不一定所有人都合身，好在有系带可以调节，除此之外是一件防风的黑色斗篷。

    晚上马斯的姐姐把钱和带着名字的东西给墨卢送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罗拉笑着招呼了一声。她没明白这女孩来干什么，直到她看到了对方手里写着墨卢名字的东西。

    “已经定好是墨卢弟弟了，”女孩说，“这是他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罗拉愣了一愣，惊恐地问道，“为什么会是墨卢的名字！”

    “今天刚刚登记的。”

    “可我们没答应。”

    “昨天说好的，”马斯姐姐愧疚地低着头，用认罪的姿态双手捧着东西，“已经这样了。”

    “你什么意思？”罗拉彻底明白了过来，她尖叫道，“没人同意！我们家墨卢不去！”

    “……可是，”马斯姐姐飞快地说，“男爵已经定了。”

    罗拉啪地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闻声跑出来的墨卢和沙鲁顿时都愣了，罗拉虽然块头大，看上去是个粗鲁的女人，可是她心思很细腻，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愤怒。

    罗拉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她从昨天开始就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劲，她安慰自己也许是被驱逐的经历使得她对哈里这样的人产生了恐惧，所以只想敬而远之。

    谁想今天会这样……她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凉，伸手擦了一下，才发现是泪水。

    马斯的姐姐也哭了。

    “我很抱歉会这样，”她说，“但是名字定下来之后是不可能更改的，否则你们都会被赶到城外。”

    罗拉的表情变了变，她知道的，她曾经就这样被驱逐出了自己的家乡。在权贵面前，人命低如草芥。

    几个人都呆呆地站着，最后还是墨卢先出的声。

    “没事的，姨妈，”他把马斯姐姐手里的东西接过来递给沙鲁拿着，眼睛却没看她，只回身轻轻抱住了抽泣的罗拉。

    “我会平安回来的，”他轻轻拍着姨妈的后背，尽量用轻松的口吻安慰道，“不就是送个花吗。”

    可是罗拉还是怕，她一直哭个不停，晚上沙索回家后家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他大声叫喊着要去马修太太家算账，让那恶毒的女孩去把名字改过来，他说他看到马斯了，那小子的腿脚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罗拉哭得更加厉害，墨卢赶紧单独拉着姨父说了会儿话，又去安慰姨妈。

    车队明天四点就要出发，大家要统一穿着，不能带太多的私人物件。墨卢不敢耽搁太久，又转身上楼试衣服。

    沙鲁整晚都像是个小尾巴，跟在他后面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一直等墨卢把衣服都试完，又一样样叠好放在床头，沙鲁才抬着脸问他：“哥，你刚刚和爸妈说的什么？”

    “说的事实，”墨卢低声道，“我们的房款是凑不起来的，现在还差好几千，可是周围都是跟我们一样的穷人……和全家被赶出城相比，我这次出去未必是坏事。”

    沙鲁低着头，手指抠住床单又问：“那你会回来的，是吗”

    墨卢转过脸看着他。

    沙鲁使劲瞪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哭：“我们从小到大，从来没分开过。”

    “是的。”

    “那你快去快回，”沙鲁道，“等回来后带你认识丽莎。”

    兄弟俩从小关系不错，此时并排坐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一直等到夜色渐浓，沙鲁才轻声道：“哥，你先睡吧。”

    墨卢摇了摇头，这会儿他毫无睡意。他以前有些自恃聪明，总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一样能独当一面，今天却发现自己脑子空白了一整晚。

    “你们明天一早要赶路，”沙鲁反过来劝说道，“可能会一直走到晚上才休息，现在不睡的话会受不的。”

    他把枕头放好，又把被子仔细的铺平整。

    夜色愈深，墨卢躺在床上，脑子有些乱。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直到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这才睁开眼看了眼外面。二楼有个小巧的挂钟，是沙索从垃圾场捡来的，现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三点半。他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就要离开家了。

    他突然不能理解自己那天晚上的兴奋，还和姨妈据理力争说自己多想去图兰。现在他一点儿都不想去，他想在被窝里睡一觉，早上起来蘸着酱料吃面包喝奶茶……

    墨卢又闭了闭眼，楼下传来姨妈低低的抽泣声，沙鲁也不在，看样是一夜未睡。

    床边放了一双新鞋子，针脚有些歪，应该是姨妈连夜赶出来的。

    墨卢眼眶忽地一热，起身，穿上了发的那套新衣服。

    他下楼的时候家里人果然都聚在楼下，姨妈仍然在哭，

    弟弟沙鲁先抬头看了过来，随后他小声喊了一声。

    “天！”沙鲁愣住，却只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黑色斗篷下墨卢的脸一下精致起来，他皮肤本来就像珍珠一样白净的发腻，现在被新衣服一衬，连鼻梁和嘴唇都像精雕细琢的一样。

    姨妈和姨父也怔了片刻，不过他们很快回过了神。

    “时间不早了，”沙索站起来，从一旁拿过外套，“我送你过去。”

    集合点在学校的门口。

    墨卢点了点头，铭牌已经系在了他的手腕上，沙鲁头一次注意他哥的手极其漂亮。

    “不知道是不是离别的情绪作怪，”沙鲁忽然悲伤的想，“今天的哥哥看起来像是个假人。”

    不过这个“假人”很快拍了拍他，沙鲁跟着他往一旁走了两步。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去城东“柴火铺”找老骗子，”墨卢飞快地嘱咐道，“柴火铺是卖茶叶的，叫这个名字而已，你去了之后就说是我弟弟，有什么事情他会尽量帮你。”

    沙鲁一愣：“他是个大人物吗？”

    “不，”墨卢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是个骗子，但还好，靠得住。”

    沙索已经拿好了东西，在一旁等着。

    墨卢又转身朝姨妈走去。

    他下楼之前已经想好了要跟大家说什么，可是这会儿仍是鼻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我爱你们，”墨卢抱住姨妈，低声道，“愿好运降临。”

    月亮还挂在半空，影影绰绰地照着从四面八方赶往学校的人们，大家都披着同样的黑色斗篷，从后面看上去几乎要分不出彼此。

    墨卢默默地在路上走着，姨父替他拿着包裹。

    俩人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墨卢发现自己和昨天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后还是沙索先开了口：“你可以给我写信。”

    墨卢惊讶地看过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每次分垃圾的时候，都会有很多食物，”沙索说，“虽然很让人恶心，但是里面没吃完的香肠和熏肉不错。”他说到这的时候看了墨卢一眼，终于露出了一点得意的微笑，“我用它们喂了很多鸟。”

    墨卢立刻明白了，惊喜道：“真的？！”

    “嗯，”沙索说，“里面有鸽子，但不是信鸽，其他的都是野鸟……我还不确定他们能不能送信，但可以试试。看有没有聪明一些的，像小狗一样能靠着气味找到你。”

    那有些难，墨卢之前听都没听过。

    “如果可以的话，”沙索道，“我给你的信，开头都用‘夏天很冷’，那样避免被其他人发现。”

    “谨慎点是对的，”墨卢随即道，“我回信就会说……愿好运降临！”

    送行的人被隔绝在了校门口的两侧，门口的正前方是三大马车的鲜花，都带着盆土罩在棚里。后面的两辆则被简单的改装了一下，用来坐人。

    墨卢接过沙索手里的包袱，走出两步后又折返回来。

    父子俩狠狠的拥抱了一下。

    “我留了2000币给你们，在枕头底下，都是攒的。”墨卢笑了笑，“我走了。”

    “好，”沙索欲言又止，最后郑重道：“等你回家。”

    黑衣的少年们排好队鱼贯而前，一一出示好铭牌后又踩着踏板上了马车。四点整，空中“啪”的一声响鞭，所有车辆缓缓移动。

    墨卢忍不住悄悄回头，天空丝毫没有转亮的痕迹，远处守望塔的塔尖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学校，送行的人群，路边的屋舍渐渐向后退去，随即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墨卢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开始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诺兰多，直到第二天傍晚，一只秃鹫尖叫着从他们车旁飞略而过。

    少年们被吓得都抱住了头，等那鸟飞远之后，墨卢忽然发现觉得自己脖子那有点硌得慌。

    他伸手摸了下，是个纸团。

    墨卢的心跳露了一拍，他没敢出声，悄悄的在手心摊开瞄了一眼。

    “夏天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