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借宿

    残阳如血。

    分明是夕阳西下,大片大片的大红色云彩却像是泼墨一般,放肆的晕染在背后的天空里。

    偏偏就是这样浓墨重彩的风景,却硬生生的,给眼前的这个人给做了陪衬。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模糊了似的。

    唯独只有他一人,站在这里。

    清晰的毫发毕现。

    唐玄奘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怔楞,心脏跳得很快很快,眼睛却是无论如何也移不开,愣愣的盯着孙悟空。

    他读过太多太多的佛经典籍,跟别人讲过太多太多的大道理。

    自认为已经看透世事,希望前往西天去取得大乘真经普渡众生。

    却万万没有想过。

    所有人口中,暴戾凶恶,曾经杀人无数的齐天大圣,他变成人形,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就像是一个盖世英雄。

    变身的那一瞬间,金光炸裂,唐玄奘眼前竟是浮现了孙悟空熔岩为甲,挥焰为氅,穿越了数千年的时光,一双眼睛如同燃烧着烈焰,披风猩红烈烈的模样。

    最后金光散去。

    依旧是平日里的那副模样。

    肩膀上架着金箍棒,一脸的不耐懒散。

    偏偏那一张脸。

    竟是让唐玄奘的呼吸都凝滞了几秒,愣是移不开视线的好看。

    蹙了眉。

    孙悟空对自己变成人形的模样,实在是别扭厌烦到了极点,注意到唐玄奘的视线,越发的烦躁起来。

    粗着嗓子有些不自在的拧了眉。

    “你一直看着俺做什么?”

    听到孙悟空的话,唐玄奘方才如梦初醒,口拙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一张脸轰的一声涨得通红,连带着耳根都在发烧,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看着唐玄奘的表现,孙悟空不知道为何,原本变成人形的不适跟烦躁竟是消减了不少,挑了眉,凑近他饶有兴趣的开口问道:“俺按照小师父说的变成人形了,怎么小师父现在却不肯看俺?”

    “……”

    唐玄奘想瞪孙悟空一眼,抬起头却精准无误的对上他那双眼睛。

    早就听说齐天大圣拥有七十二变,还有火眼金睛。

    却一直到今天,才真真正正看到火眼金睛,究竟是什么样子。

    黑瞳里面像是藏着一团烈火。

    金色的纹路,玄奥深邃,却惑人的厉害。

    “大圣,你的眼睛……”

    孙悟空不知道唐玄奘这是怎么了,只当是有哪里不对,眨了眨眼睛之后凑近唐玄奘,“俺的眼睛怎么了?”

    这一凑近。

    越发的让唐玄奘感觉喉咙干涩,心脏跳动的厉害起来。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年轻和尚连忙后退两步,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连着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方才将一颗心稍微镇定下来。

    看着他的表现,孙悟空不知为何,竟是难得的生出了些许逗弄之心。

    “小师父,你怎地脸如此之红?”

    “还是被俺变成人形的模样给吓到了?”

    唐玄奘猛地摇头。

    接连退后几步,硬是不敢抬头去看孙悟空那张脸。

    “前面有户人家,我们…我们就在前面借宿吧…”

    说着,一向持重儒雅的白袍僧人,竟是第一次,有些狼狈地落荒而逃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身后的孙悟空看着玄奘离开的背影,抑制不住的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果然。

    孙悟空化作人形之后,他们两个人的借宿之路,便是意料之中的变得顺利了许多。

    或者说,原本就是乡野农户,看到唐玄奘一身白色僧袍,眉目儒雅清隽,而孙悟空此时此刻变成人形,虽然一身掩饰不住的杀伐气,却是比唐玄奘更加锋利的耀眼,自然是对他们提出的借宿要求欢迎之至,生怕哪里怠慢了这二人。

    进了门之后他们才发现,这间农户里住着的,不仅仅是老迈淳朴的夫妻二人,竟是还有一个年华正盛的美艳女子。

    见到女子,唐玄奘猛地低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不知道还有女施主在此,实在是失礼失礼。”

    看到唐玄奘如此,那女孩儿忍不住捂着嘴巴笑,也鞠了个躬脆生生的回礼,“师父不必多礼,我与爹娘一同住在这里,能够招待你们,也算是我们的福分。”

    说着说着,女孩的视线便是落在了站在玄奘身后的孙悟空身上。

    有一瞬间的惊艳。

    再然后就是红了脸,低下头,有些羞涩,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惊喜。

    “是啊,大师,这是我们夫妇二人唯一的女儿,尚未出阁,让你们见笑了。”老迈的妇人冲着自己的女儿招了招手,咳嗽了几声,缓慢开口,“静兰,你快去给两位师父倒茶。”

    名叫静兰的女孩儿很听话,点了点头便是恭恭敬敬的准备去厨房给他们二人倒茶,路过孙悟空身边的时候,女孩却是忍不住顿住脚步。

    仰起头来望向他,攥紧了拳头,有些紧张的模样。

    “这位师父,你想吃点什么?我…我可以去给你做。”

    村里人实诚,听到女儿这句话,老迈的妇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也浮现出些许慈爱之色。

    “这位师父,怕是我这小女儿,她喜欢上你啦。”

    听到母亲的笑言,名叫静兰的女孩脸色越发的羞红,低着头一拧手帕,飞快的跑进厨房里面去了。

    看到这一幕,孙武空本身倒是没什么反应,唐玄奘却是猛地抬头,浑身一震,脸色骤变,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和弥陀佛之后,方才镇定心神,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来,冲着老妇人摇了摇头。

    “施主说笑了,这是贫僧的徒弟,出家人…自然是不可以谈论情爱之事的。”

    说罢,唐玄奘习惯性的望向孙悟空,想要看一看他是什么反应,殊不知这一看,竟是看到孙悟空一直盯着那女孩离开的方向,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心中又是一个咯噔。

    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唐玄奘站在原地,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很久很久之前,他在长安开坛讲经的时候。

    也会有一些未出阁的女儿家,藏在画船屏风后面偷偷的看他。

    那个时候陛下还曾经跟他打趣,若是玄奘大师没有出家,怕是长安城里会有不少女子一见倾心误了终身啊。

    唐玄奘一心向佛,自然是没有半点往深处想过。

    而此时此刻。

    方才那个叫静兰的女孩子,望大圣的眼神。

    明明就是带着爱慕,一见倾心,恨不得嫁与他的表情。

    有些隐晦至极的不舒服。

    唐玄奘愣愣地站在原地,手掌出了一掌心的汗渍,还没理清楚思绪呢,脑袋就被人从上面拍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看到孙悟空突然低下来,距离自己不到一指的距离。

    “师父,你这可是带着俺住进了一个妖精家里啊。”

    孙悟空说的一副稀松平常,唐玄奘却是猛地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望向孙悟空。

    “怎么可能?”

    伸出手来掏了掏放着金箍棒的那边耳朵,孙悟空没有再继续解释,摇了摇头便是找了个位置坐下。

    很快,那个叫静兰的女孩便是将吃食斋饭给端了上来。

    老迈的夫妻二人身体本就不太好,夜深了自然是不能一直陪着他们,于是这一餐斋饭,便是由这个女孩作陪。

    之前孙悟空说她是妖精这句话,唐玄奘没有当真。

    或者说。

    在他的心里,妖怪都是凶神恶煞长得奇形怪状的模样,这个女孩…这一副天真烂漫对孙悟空一片仰慕痴情的模样…又怎么会是妖怪?

    食不知味。

    唐玄奘低着头吃饭,这位叫做静兰的女孩,却是按捺不住,跟孙悟空搭起话来。

    “这位师父,不知道这斋饭…可否合你的口味?”女孩一脸期盼,将桌上的菜像孙悟空那边移了一点。

    孙悟空头也不抬,声音冷漠,“不合。”

    “那师父想吃什么?静兰现在就去给你做。”女孩也不被打击,依旧是一脸殷切的望着孙悟空。

    “不必。”

    “以茶代酒,静兰敬师父一杯,算是缘分,可以吗?”

    “不喝。”

    连带着这几个来回,看着女孩的表情一点一点的变得失落,唐玄奘心中说不出来的复杂,竟是有些隐秘的喜悦,却又抑制不住的有些不忍。

    伸出手来接过女孩递过来的茶水。

    唐玄奘握着水杯点抿了抿唇,笑了笑,“他是我徒弟,我替徒弟跟施主喝一杯吧。”

    说着便是仰头要将茶水喝下去。

    就在他准备喝的那一瞬间,孙悟空抬起头来抢过杯子,一把将里面的茶水倒掉。

    唐玄奘甚至还来不及去问孙悟空为什么,下一秒。

    他就已经从耳朵里抽出金箍棒,毫不留情一棍直接砸下去,原本还在笑着跟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的年轻女孩,竟是硬生生,被这一棍,给砸成了肉酱。

    这是孙悟空第一次在唐玄奘面前出手。

    这也是唐玄奘活了这二十年,第一次看见杀人。

    一瞬间。

    浑身僵硬,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了?”

    “老婆子你快出去看看。”

    “两位师父你们怎么……”收留他们二人借宿一晚的老夫妻听到声音窸窸窣窣的从里屋里出来,正准备问一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在看见地上女儿血肉模糊的尸体的那一瞬间,浑身一震。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静兰,静兰…我可怜的女儿啊,静兰…”老妇人几乎是瞬间哭成了泪人,老汉却是转过头去拿锄头就要冲过来跟玄奘和孙悟空拼命。

    “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们一晚,你们却杀了我女儿,我要跟你们拼命!”

    孙悟空皱眉。

    有些不耐烦的挥手,直接将两个老人给生生的定住不动,直到耳边少了些许聒噪之后方才觉得清净不少。

    转过头去正准备拉着唐玄奘离开。

    却被玄奘深吸一口气甩开。

    他有些不可置信。

    甚至于有些失望。

    唐玄奘几乎是颤抖着一双手不敢去看地上躺着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他闭上眼睛,再睁开,闭上,再睁开。

    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把匕首。

    他甚至不敢相信是孙悟空,在他面前,亲手,杀掉了一个,刚刚,还在跟他们说话的,女孩子。

    甚至于。

    在齐天大圣的金箍棒下面。

    那个女孩,连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就瞬间,变成了一具尸体。

    遍体冰凉。

    而孙悟空在被唐玄奘甩开之后,眸色越发的深邃了不少,眯了眼睛站在原地,看着唐玄奘没有说话。

    这个叫静兰的女孩,是个妖怪。

    这是孙悟空在进这间房之后,第一眼便是发现的事情。

    之后她对自己百般谄媚,孙悟空懒得理会,只要她不对自己二人做出其他什么事情,那么孙悟空自然也是不会与这种小妖精为难。

    到后来送上来的斋饭,吃进去的第一口孙悟空便是发现有问题。

    再加上之前端上来的茶水。

    若是孙悟空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小妖怪,怕是把自己当成了其他普通的妖怪一般对待。

    这两样加在一起,便是能够让普通妖怪瞬间失去法力如同凡人一般任人宰割。

    正是因为如此,孙悟空方才一口没动妖精递过来的茶水。

    直到唐玄奘接过茶水准备替自己往下喝。

    他是真正的凡人,喝了这茶水,吃了斋饭,并不会出现其他任何问题,所以孙悟空自然也是没有阻拦的意思。

    偏偏眼角余光,看到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妖怪,竟是趁着唐玄奘不注意,在茶水里丢进了什么东西。

    这才算是真正的,触犯了孙悟空的忌讳。

    “大圣,你怎么能杀她?”

    唐玄奘只觉得胸中情绪闷得厉害,愧疚感与负罪感糅合在一起,几乎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折磨的发疯。

    双手合十便是准备要为这个女孩祈福,却被孙悟空皱着眉头拉住。

    “说了这是个妖怪。”

    “你瞎费什么功夫?”

    “这是个妖怪…”唐玄奘深吸一口气望向躺在地上失去生机,血肉模糊的女孩尸体,眸中半是愧疚,半是对孙悟空的失望。

    这幅模样。

    明明就是一个女孩惨死。

    他却硬是要污蔑别人是个妖怪。

    摇头。

    退后半步。

    唐玄奘竟是直接跪在地上,将女孩的尸体扶正,闭着眼睛念起往生咒来。

    “贫僧替徒弟孙悟空赎罪,是他滥杀无辜,害了你丧失——”

    话还没说完。

    孙悟空冷笑一声。

    金箍棒挥舞,直接将女孩的尸体打的老远,撞到墙壁方才停下来。

    目光冷漠如冰。

    他深深地凝视着唐玄奘。

    “你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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