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生

    唐玄奘心中钝痛。

    他想要相信孙悟空,却是完完全全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血肉模糊,浑身冰凉的女孩,是他口中所说的无恶不作的妖怪。

    明明前一秒,她还在冲着他们笑。

    明明前一秒,她还坐在那里跟他们一起吃饭。

    你让他怎么相信?

    你让他如何相信?

    而孙悟空。

    唐玄奘深呼吸一口气,仰起头来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自从长安出发,五行山救出孙悟空,哪怕是齐天大圣素来冷淡,一天也鲜少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却是不自觉得,将他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将他当做了最值得信任的人。

    “跟她道歉。”

    唐玄奘难得的坚持。

    握紧拳头,一字一顿的盯着孙悟空。

    眸底,却是微不可察的隐藏着殷切的期望跟祈求。

    说不定,是大圣一时冲动,说不定,他不是故意的,说不定,他现在已经真心悔改了呢?

    在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唐玄奘竟是抑制不住的,为孙悟空找了无数条可以开脱的理由。

    偏偏孙悟空毫不领情。

    勾唇冷笑。

    手中的金箍棒砰地一声直接砸在地上,裂开无数条裂缝。

    “俺为何要跟一个死人道歉?”

    话一出口。

    眼看着唐玄奘脸色变幻,又是难过又是悲哀的表情,孙悟空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抽痛。不过这样的感觉,却是很快被孙悟空被生生压抑下去。

    他心中更多的,还是怒气。

    对唐玄奘的怒气,对自己的怒气。

    所有的情绪糅合在一起,让千百年来水火不侵的齐天大圣,都是觉得有些眼眶胀痛,心脏如同要爆裂一般。

    他不信他。

    仰头大笑。

    孙悟空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笑声震破天际,传得很远很远。

    下一秒。

    他的表情瞬间就平静下来。

    平静到看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到让唐玄奘有些抑制不住的心慌。

    “江流儿永远都信他的大圣。”

    “你为什么不信俺?”

    这句话孙悟空说的声音很轻,甚至于,他完完全全就不是说给唐玄奘听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问自己。

    不等唐玄奘回答,他便是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面的金色花纹越发的繁复玄奥起来,下一秒,为了唐玄奘变成人形的脸,便是变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大圣……”

    心脏漏跳了一拍,脑袋嗡地一下,唐玄奘只觉得自己那一瞬间,浑身抽搐着的疼,像是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唯独唯独,对上孙悟空的那双平静到溅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睛,慌乱的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是梗了一把刀。

    习惯性的想要上前一步抓住孙悟空的胳膊。

    刚刚抬头。

    眼前却哪里还有孙悟空的踪影?

    年少便是声名远扬,被称作唐朝集佛法之大成的唐玄奘此时此刻,愣愣地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不知道站了多久。

    再然后,他退后半步,转过头去看被孙悟空一棍打死的少女。

    还有房间里被定住动弹不得的老夫妇,被金箍棒打的一片狼藉的茅草屋。

    默默地,将女孩的尸体收殓,将房间恢复原状,将老夫妇扶进房间躺好,最后将一切事情全部都做完之后,他双膝跪地,心中默念着的。

    竟然还是希望孙悟空犯下的所有业障,全部都报应到他身上。

    唐玄奘抿唇,目光难过而又虔诚。

    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的向佛祖祷告。

    “大圣他一时冲动,而我作为师父,亲眼看着他犯下如此大错。”

    “玄奘愿一身担下所有罪责,日后入无间地狱,受烈火焚烧,只愿佛祖原谅大圣,宽恕大圣。”

    “玄奘愿担下所有罪责,愿佛祖原谅大圣,愿佛祖原谅大圣。”

    每说一句,唐玄奘便磕一次头,磕头磕的额头通红渗血,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停止的打算。

    或许是他过于迂腐。

    他总觉得,杀人偿命。

    你害了别人一条命,那么就应该承受相对应的惩罚和代价。他这一生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却偏偏看着一条无辜的生命,活生生的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下手的那个人,却是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最信任,也最依赖的那个人。

    唐玄奘痛苦,愧疚,自责,恨不得以身相代,替那个女孩去死。

    唯独唯独。

    他最终还是舍不得责怪孙悟空。

    又或者。

    他宁愿自己将所有的业障全部承担下来,竟是不愿意那些因果报应,一丝一毫,落在孙悟空的身上。

    ————

    ————

    这一瞬间,孙悟空是真的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了直接飞回花果山当他的山大王。

    最终的最终还是没有。

    脑海中浮现出唐玄奘固执而又伤痛的眼神,孙悟空越发的怒气冲冲,金箍棒一棍打在树上,大树直接倒下,尘土飞扬。

    “蠢货!蠢货!简直就是蠢货!”

    他暴怒着在原地走来走去,深呼吸几口气将怒气按捺下去,目露精光,一脚跺在地上大喊。

    “土地小儿给俺出来!”

    很快。

    一个白胡子小老头儿晕晕乎乎的从地上冒了出来,揉着脑袋有些生气,“是谁这么无礼把我叫出——”

    来字还没说出口,看到孙悟空一脸怒气勃勃的脸,瞬间把接下来所有抱怨的话全部都给咽了下去,谄媚一笑,小短腿飞快跑到孙悟空面前仰起头来。

    “土地见过孙大圣,不知道大圣今天找我所谓何事?”

    孙悟空此时完全没有跟这土地聊天的心情,拧了眉开口问道:“告诉俺西边那户农家里面的妖怪是什么来历。”

    话一问出口,土地老儿的表情也变得稍微凝重了一些。

    “那户人家里面住着的妖怪,是吸取活人精气而活。”

    听到这里,孙悟空冷笑一声,眸色危险,“吸取活人精气的畜生,你们也能准许她活到现在?”

    “大圣,你可有所不知啊,这个…这个实在不是我们不管,而是我们管不了啊…”

    面对齐天大圣的威压,土地也是有些承受不住,只得勉强支撑着说话。

    “那对老夫妇早就把那小妖当做了早年夭折的女儿,任谁说那女孩儿坏话都不成。更何况,那女孩不过是道行不过三百年的小妖,她背后,还有一整个黑虎山在支撑啊。”

    黑虎山。

    孙悟空眯了眼睛,冷笑一声,原本他就是一肚子的怒气不知道到哪儿去发泄,刚刚好这个黑虎山撞到枪口上来。

    “俺出了五指山还没有跟谁动过手。”

    “土地小儿,今日俺替你铲除了这地界的祸害如何?”

    土地浑身一颤。

    他当了这些年的土地,在黑虎山那些大妖的压迫下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自然是可以见得那些妖怪有多可怕。

    偏偏在孙悟空的口中。

    铲除一整座山的妖怪,居然像是吹一口气那么的轻松自然。

    土地缩了缩脖子,越发敬畏的同时,也是忍不住心中偷偷窃喜。

    都说孙大圣性格暴虐杀人不眨眼,之前他还怕的要死,此时此刻看起来,除了脾气坏一点,但是能够帮他们解决黑虎山那帮子祸患,倒也不失为一件天大的好事。

    土地连连点头,“那大圣,我为您带路?”

    孙悟空点头,一双黑金色的眼睛越发的暴虐残酷,酝酿着滔天杀意。

    一路上,土地战战兢兢,却还是抑制不住心中好奇。

    都传说齐天大圣孙悟空跟了一个和尚去西天取经,怎么地皈依佛祖之后,还想着要对一群妖怪下杀手?

    犹豫片刻。

    “大圣,您这是…黑虎山那群妖怪…是怎么没眼色招惹到您头上了?”

    “闭嘴!”

    孙悟空此时此刻本就是心情烦躁至极,自然是不想多说。

    偏偏土地还没意识到这个,缩了缩脖子之后谄媚一笑。

    “那大圣您的师父呢?”

    “砰——”

    孙悟空一拳直接砸在一里之外的的树上,大树应声而倒。

    “闭嘴。”

    这一次,他声音彻底冷了下来,表情恐怕,吓的土地彻底把脖子缩到了衣领里,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多问什么事情了。

    身边少了一道聒噪的声音,孙悟空耳边平静不少。他闭了闭眼,将所有的情绪都按捺下去,脑海中却是抑制不住的,浮现出唐玄奘的那张脸。

    他固执。

    迂腐。

    愚蠢。

    甚至宁愿相信一个靠吸食活人精气的妖怪,都不信他一句。

    偏偏他望着自己的眼神。

    孙悟空有些烦躁的伸出手来揉了揉自己涨得生疼的太阳穴。

    深呼吸几口气之后,一把抓住土地的衣领。

    土地老儿已经被情绪起伏不定的孙大圣给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的开口问道:“大圣…大…大圣,我绝对不多嘴烦您了…”

    孙悟空的表情有些奇怪。

    眉头拧的很紧。

    顿了两秒钟之后有些别扭的粗着嗓子开口问道:“告诉俺,怎么让一个傻子相信妖怪是妖怪?”

    “……”

    土地有些愣住了,眨了眨眼睛望着孙悟空。

    孙悟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土地。

    四目相对。

    孙悟空一把将土地松开丢在地上,转过头去烦躁的吼了一声。

    “算了算了。”

    “爱信不信。”

    “就让那个傻子傻一辈子!”

    土地楞楞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被猛地摔在地上,痛的哎呦一声,却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捂着屁股,有些委屈的跟在孙悟空身后。

    叹了一口气。

    孙悟空烦躁的揉了揉脑袋,恨不得一个金箍棒把这天地打出一个窟窿来方才能够解气。

    上一世江流儿。

    这一世唐玄奘。

    他又何尝不知道,他们都是傻的不得了,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可是看到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妖怪妄图对他下手的时候,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去了理智。

    一棍打死。

    他并不是不能解释。

    却在看到唐玄奘不信任的表情的那一瞬间,气他,更气自己。

    眉头皱的很紧。

    “黑虎山还有多远?”

    土地缩了缩脖子,连声回答:“快了快了,前面那座山就到了。”

    ————

    ————

    昏迷。

    颠簸。

    混乱。

    当唐玄奘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是猛地一惊,忍不住退后半步,一脸防备的望着洞穴中的这些人。

    虎头猫脸,豹尾蛇身,长得奇形怪状的人,不对,是妖怪。

    “你们是妖怪?”

    片刻之后,唐玄奘心中已经是划过了无数个念头,表面却还是保持着镇定。

    其他的妖怪让开一条道,一个跟正常人长相无异的男人缓步从中间冲着他走开。

    望着唐玄奘的眼神充满了狂热跟杀意,情绪糅合在一起,竟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听说这地界来了一个从东土大唐来的圣僧,吃了他的肉,便是可以长生不老。”

    男人搓了搓手掌心,咧开嘴角,笑的人心里微微发寒。

    “我修炼了这千百年,图的就是一个长生不老。”

    微不可察的退后半步。

    唐玄奘心中此时此刻已经是将此时此刻的形势弄清楚了。

    大圣。

    抿了抿唇。

    他还没有跟大圣把话说清楚。

    他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圣僧可是想着怎么逃跑?”

    男人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转过身去张开双臂仰头哈哈大笑。

    “我这黑虎山上下,一共有八百多个兄弟,圣僧乃是凡人,手无缚鸡之力,你猜你能跑到哪里去?”

    唐玄奘没有说话,站在原地。

    男人猛地俯身,眯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不过还有一事。”

    “传闻齐天大圣孙悟空被圣僧收做了徒弟,不知道孙悟空此时此刻,现在在哪儿呢?”

    提到孙悟空,唐玄奘的眼神也是抑制不住生出些许波澜。

    抿唇,摇头。

    “大圣已经离开了,不在这里。”

    “哈哈哈哈哈哈。”听到这个不出意料的答复,男人仰起头来哈哈大笑,俯身,近乎于怜悯的望着唐玄奘。

    “听说齐天大圣有一双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练出来的火眼金睛,能看透世间所有妖怪的原型。”

    “我们黑虎山不过是付出了一条小妖的性命,便是让圣僧为黑虎山铲除了如此大敌。”

    “圣僧,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感激你?”

    嗡地一声。

    “师父,你可是把俺带进了一个妖精家里了。”

    “她是妖怪。”

    “俺为何要跟一个妖怪道歉?”

    唐玄奘此时此刻几乎是脸色瞬间苍白,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孙悟空所说的话。

    他怎么忘了。

    他怎么会忘了。

    他怎么会不记得大圣的火眼金睛。

    他怎么会不相信他说的话。

    孙悟空暴怒到平静的眼神变化,一帧一帧,定格成画。

    大圣。

    大圣。

    大圣。

    欣赏着唐玄奘的表情变化,黑虎山的领头大妖哈哈大笑,挥手。

    “走吧,送圣僧上火架!”

    “未免夜长梦多,圣僧,待我们获得长生,必然每年的今日,都会为你上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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