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五刻,天清气爽,万里无云。
暖融的日光自天际垂泻而下,织出一匹水波般轻薄的白练,霸道的笼罩着万丈红尘。
李东南昏昏欲睡似的拧着腰,歪坐在廊亭边沿的低矮石台上,双臂交叠着搭在了红杉木围栏上。
他侧弯着颈项,左脸枕在自己交叉的双臂上,挤得半边脸和半边嘴唇微微嘟起,瞧着煞是可爱。
与容貌、气度无关,任何一个人,甚至任何一种猛兽在意慵心懒、睡眼朦胧时都会显得纯然无害。
刚打出花骨朵的一簇簇碧荷漂浮在水廊两侧的池水里,色彩斑斓的鲤鱼成群结队的穿梭着、游弋着。
不时有一两尾或红或金的鲤鱼拍打着纱裙似的尾鳍跃出水面,旋即又跌落于水中,激出一道道涟漪。
闲庭信步而行的飞白道长似好奇似疑惑的扫视着雕梁画栋的景象,双眼微微一眯,心底闪过千百个念头。
他不咸不淡的瞄了一眼几步之前带路的丫鬟,又斜眼看向了形容恢复往昔模样,一派仙风道骨的李素希。
平素多思多虑的李素希却是无暇关注细枝末节之间透露的讯息,他踩着轻快的步伐,目不斜视的前进着。
他满心都在回荡着…肯叫人给他涂消肿散淤的药,肯给他备新衣裳和餐点茶水,可见心里还是念着他的。
飞白道长:“……”
察觉到自己无法得到回应,他独自的整理着仅有的信息,做着初步的分析。
玄诚说那位李公子本可以偷袭,却非要等他们回身看到自己之后才肯动手。
一个不愿意背后伤人的人,虽然不见得正直,但一定不会是一个无耻小人。
前些年那位李公子或戴着面具和垂纱斗笠或压低兜帽,藏头露尾的上武当拜会了李素希几次。
以捐赠善款的方式换取李素希为他讲道,期间未曾开过口,偶尔还会暗露出好似怨怼的眼神。
但他毕竟未曾在明里暗里使过半分绊子,故而因误解而造成的怨恨之中显然掺杂了孺慕之情。
而昨日,他当众与厉若海你侬我侬,用故意使小性子,生性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也说得过去。
兼之他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细,自身却似习以为常一般的不以为然,明显长于锦绣罗绮之间。
综上所述,他是否出身于魔门姑且不论。
塞外苦寒之地却是万万养不出这般满溢着江南水乡气息的公子哥。
更没有哪个患了失心疯的人会用着养祖宗的方式来养着一个探子。
思忖间,俯栏打盹的盖世美少年渐渐映入眼帘,诸般叹谓油然而生,恍惚间叫人感到一见尊前,竟宛如旧相识一般。
在哪里?
在哪里遇见过你?
是在前世?是在今生?还是在梦里?
何其有幸遇见你,竟似用尽了毕生的运气。
飞白道长不由地脚步一顿、呼吸一滞、心口一突,脑海中万般思绪瞬间便被清理的一干二净,满心满眼只余眼前人。
他贫瘠的词句无法描述出自己在刹那间的感受,他只觉得面前的这个人红的红、白的白、黑的黑,美好到难以言喻。
但他身为武当派的元老人物,早年自然与不只容貌气度过人,周身还带着一股子使人无法抗拒的奇异魅力的言静庵相处过,很快便回了神。
领路的丫鬟规规矩矩的弯曲着颈项,低垂着眼睑,先是向着李东南福身一礼,后是向着飞白道长和李素希福身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飞白道长可有可无的睨了她一眼,再度将视线投向了也跟着止步不前,用种种悲喜交加的神态讲述出其心下五味具杂、手足无措的李素希。
李素希理所当然的再次无视了他,一颗心全系在了睡意正浓的少年身上,一双眼更是近乎贪婪着扫视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寸都不肯放过。
酣然入梦的少年身着一袭黛青色的缠枝莲暗纹的宽袍,牙白色的滚边上以银线勾出了云雷纹路,腰间随意的系着一根串了白玉环佩的丝绦。
他泼墨似的乌发半束半披着,束起的小圆髻裹在黛青色的轻纱中,外盘着一只银质镂雕卷草纹的窄圆箍,薄纱披散而下,如烟似雾般袅袅。
他生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修长美好。因着趴俯的姿态,不只能看到纤秾合度、妙不可言的身段,更能看到他腰背和臂膀处绷起的肌肉。
那些既不至于臃肿也不至于单薄的恰到好处的起伏,堂而皇之的叙述着他不仅是个羞煞百花的绝世美人,更是一个力敌千钧的武者和男人。
李素希眼也不眨的望着他,嘴里发苦,心里却是甜的,几乎要潸然泪下。
他愧疚着过往种种,庆幸着眼前种种,畅想着来日种种,一时竟是痴了。
李东南维持着睡眠时的绵长呼吸,双颊处泛起的薄红更是未曾褪下半分。
他状似惶恐在心中道:“心肝儿,救命呀!安安被糟老头子视奸啦!”
系统:“……”你怕不是失了智?
李东南又道:“渣男,竟然连自个的种都认不出来,剁成肉酱好哩。”
系统道:“不要意气用事。”
李东南道:“人家替我家小清明和小谷雨抱不平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当年有多惨哟。”
怎么可能不惨呢?幼小无力又颇有姿色的孩童,无论男女都会遭遇常人无法想象的不幸,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若是他们不曾获救,总不过是要么沦落风尘,要么沉沦后院,被那些好色之徒将身心一同玩成一滩烂泥的下场。
既可悲又可笑的是那些犯了滔天大罪的人总有开脱之路,譬如‘不是并没有发展到那个程度吗’‘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补偿你的’‘人要往前看,不能沉溺于过往之中’之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就该当背负这份罪吗?何其不讲道理啊?
谁无辜?谁都不无辜。奈何刀不扎在自己身上总是不知道什么叫作疼的。
而有些疼是终其一生都无法磨平的血淋淋的伤口,每到夜深人静时便隐隐作痛。
系统静默了半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君上,你意难平的事太多了。”
爱能永恒吗?
恨能永恒吗?
爱恨有时尽。
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不甘和不平却是能够贯穿始末,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虽然说起来大概十分可笑,但这个世界确实是现实的,庸俗的,肮脏的,充满错误的。
而那些不肯屈服、不肯圆滑、不肯妥协、太过执拗、满心不甘的人,必须会步入魔道。
李东南笑嘻嘻的在心中道:“人家是感情动物嘛,情绪化是必然的啦。”
系统道:“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李东南道:“深渊有多深?捅几下能到底?我能日了它么?我要不要做个增长呀?”
系统道:“变态。”
李东南佯装羞涩道:“讨厌啦,我们不是我知你深浅,你知我长短的好朋友嘛?好朋友就要一被子哟。偶尔调下情也能促进下感情发展呀。”
系统:“……”我不该给你洗地。你不是因为不甘心而疯掉的,你本来就是变态。
“呜咦。”李东南软绵绵的低鸣了一声,伸展着胸膛和双臂,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
他歪着头,闭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烟视媚行般的撩了一眼几步之外的两名道士,复又倚在围栏上。
他伸出艳红的舌尖,暧昧的舔了舔润泽的唇瓣,似嗔似笑道:“老牛鼻子,再看我,我就吃了你哟。”
飞白道长不禁脊背一麻,周身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往外冒,忙不迭的移开视线。
他想收回刚才的揣测,便是那些姹女道、天命教的妖女也没有这般骚媚入骨的。
李素希听到那个被刻意咬重了几分的“吃”字,面上忽红忽白忽青,煞是好看。
他捂着自己绞痛不止的心口,剧烈的喘息了几声,眼眶瞬间便红的宛如桃花瓣。
李东南却没有在意他们误解了什么,笑吟吟的招手道:“站着作甚?快来呀。”
他顿了一下,指着石桌上的瓷碟,继续道:“据说是今早刚摘的枇杷,酸酸甜甜哒,可好吃啦。”
他抬眼瞟了一眼飞白道长,又指了一下石桌上的紫砂壶和罐子,理直气壮地道:“给我煮壶茶。”
飞白道长怔怔地扫视了一圈,愕然道:“没有炉子,怎么煮茶?”
李东南眉毛一挑,作讶异状:“内力煮茶都不会么?要你何用?”
飞白道长:“……”
李东南扑闪着小扇子似的纤长睫羽,不可置信的道:“难道你不愿意给我煮茶?”
他单手捧住自己的脸蛋,像是不明所以的喃喃道:“你们不是什么都想帮我做么?”
飞白道长看着他那副困惑不解的小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他不确定对方是被宠坏了,还是故意耍小性子,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会介意,更不会觉得受了屈辱。
人们总是对那些美貌的人和看起来年幼的人格外宽容,尤其是当那个人算得上他们的“自家人”的时候。
他斜睨了李素希一眼,从其中一个小罐子里面挑了块饼茶,又用大罐子里的水冲洗了几次茶壶,倒了八分满。
李东南给了他一个甜美的笑容,软声道:“有劳道长啦。”
飞白道长旋身坐下,双手捧着紫砂壶,循序渐进的催动着内力。
闻言,他立马笑开了花,乐呵呵的道:“不麻烦,举手之劳罢了。”
李素希小心翼翼的挪到了石凳旁,正襟危坐道:“你多大了?”
李东南敛去了笑意,冷哼了一声,顺带着甩给他了一个大白眼。
李素希不清楚对方是因着自己问错了话,还是因着提及年龄而生的气。
那些生得如花似玉的美人似乎都很在意年龄,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越发战战兢兢了起来。
李东南好似偷瞄了他一眼,眉心微蹙,细声细气的道:“你过糊涂了么?人家正当而立之年哟。”
飞白道长怔了一下,目瞪口呆的插嘴道:“那你怎么看着这么小?”
李东南竖起两指,指腹搭在自己的唇瓣上,不明所以的道:“我突破先天早呀。”
李素希:“……”
飞白道长:“……”
和突破先天有什么关系?突破先天就不会长大了吗?
不对,先天!先天?十六、七就能突破先天?真的假的?
李东南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对比着两张瞠目结舌的面容。
“啪”他蓦地双手合十,小声惊呼道:“你们好有夫妻相哟。”
一回生,二回熟。察觉到李东南脑回路清奇的二人不动如山着。
李素希试探着问道:“你可有师承?”
李东南摇头道:“没有呀,人家就是看看书。”
飞白道长捧着半温的茶壶,神色莫测的道:“什么书?”
李东南自然不会不明白他问的什么,也没有兴趣装傻充愣。
他据实以告道:“先秦诸子百家的残卷,以及其内隐藏的天魔策。”
片刻静谧,鸦雀无声。
李素希率先开口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李东南眉飞色舞的道:“挺好的呀,有的吃,还有的玩。”
李素希怔楞了一瞬,失魂落魄的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李东南反问道:“你呢?”
李素希强颜欢笑道:“我也挺好的,有的吃,还有的玩。”
李东南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颔首道:“好吧,我就当没看见你的神情。”
飞白道长不自觉的弹动了几下手指,暗里尖叫道: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分明冶丽到宛如一把尖刀,硬生生的扎到人的心尖上。
分明烈艳到宛如一团烈火,好似要将人烧得尸骨无存。
怎会透出一种既生动又纯稚的可亲可爱来?直叫人心都要化了。
李素希伸出手搓了搓自己僵硬的脸颊,窘迫不已的干咳了两声。
李东南略挪动了一下手指,从指缝间露出两只水雾弥漫的眼眸。
他状似懊恼的道:“我是不是太没用啦?不是说要独创一派才是宗师么?”
李素希忙不迭的摆手道:“没有,没有,你已经很厉害了。”
他的喉结滚了滚,咽下涌到喉头的话:好孩子,爹为你自豪。
李东南莫名的脸上一红,眼神飘移的道:“哪有?我才不厉害呢,我家郎君才是最厉害哒。”
李素希:“……”
他觉得这句话似乎隐含着某种深意,顿觉苍天不公、世事渺茫,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气。
飞白道长哭笑不得的瞥了他一眼,又用调侃似的目光瞄了李东南一眼,捧着滚烫的茶壶继续加热。
李东南不紧不慢地放下双手,笑靥如花的道:“道长一定很骄傲吧。”
飞白道长心里一突,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道:“此话怎讲?”
李东南拉过披散在背后的黛青色薄纱,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他弯曲着双眸,笑吟吟的道:“怕我动手,所以抢先动手。”
他斜睨着李素希,意有所指的继续道:“你倒是心疼他呢。”
飞白道长:“……”该如何证明友情的纯洁无瑕?
李东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天下无敌的寂寞。
他霍然起身道:“多吃点枇杷,清肺降气。茶也给你们喝了,降降血压。”
李素希连忙起身,惊慌失色的道:“你要去哪?”
李东南双手环胸道:“你要干嘛?我可是好人家的儿郎。”
李素希:“……”
李东南又道:“你不用练武么?你平日里没事做么?”
李素希默不作声的退了一步,让开了道路。
李东南道:“我们明个就走了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李素希张了张嘴,未能吐出半个字,垂头丧气的摇了摇头。
李东南探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失笑道:“小可怜,我会念着你哒。”
李素希眼中一亮,容光焕发的道:“我也是。”
飞白道长:“……”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李东南挂着灿烂的笑容,挥手道:“我会不定时的给你们送些小东西,记得要珍惜我的心意哟。”
李素希无不应允,捣头如蒜道:“好,我会的。”
李东南莞尔一笑,施施然地转过身,足不点地的沿着水廊而去。
赤足莹白,宛如霜雪雕琢而成。衣袂翩翩,犹如羽化登仙一般。
“叮铃叮铃”的清脆铃铛声徒然响起,和鸣成乐曲,渐行渐远。
李素希遥望着他堪称美轮美奂的背影,失魂落魄的许久。
他悄然按下了汹涌的感情,蓦然回首道:“你怎么看?”
飞白道长呷了一口茶,在舌尖滚了几圈,方缓缓地咽下。
他气定神闲的道:“颀长挺拔,比你高了能有小半个头。”
他心道:既锋利又柔软,女人不能抗拒,男人也不能抗拒。
李素希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一脸无语的凝视着他,幽怨之意几欲透体而出。
飞白道长瞟了他一眼,无奈道:“你指望我能看出什么来?看相不是你和碧云的事吗?”
李素希耷拉着肩膀,叹息道:“我看不出来,我心乱了。”
飞白道长静默了一瞬,轻叹道:“七分黑,三分白,风骨犹存,但也不是啥好人就是了。”
“啊!”李素希悲鸣了一声,悲痛欲绝的跺了跺脚,扼腕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们。”
他又不是傻的,怎会相信对方当真过得很好呢?何况……他的囡囡还在吗?他连问一句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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