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风光正好。
郊外原野一代随处可见结伴外出踏青的男女老少,临近官道的茶棚和凉亭中更是挤满了人。
故而,当清脆的马蹄声和泉鸣似的车轴滚动声徐徐而至时,许多人都探头探脑的看了过去。
但他们既没有看到那辆古今闻名的泉鸣马车有多么的线条优美、富丽堂皇。
也没看到拉车的和栓在车后辕上的几匹骏马有多么的膘肥体壮、威武矫健。
更没有看到手持马鞭赶着车的车夫和坐在他身旁的女子有多么的姿容出众。
正午的日光过于璀璨耀眼,目之所见略显模糊的,模糊到让人看不清楚远方的景物。
与马车齐头并进的那匹骏马上的白衣男子生的何般模样怕是唯有习武之人才能看到。
可很多东西并不是只有双眼才能描绘而出,而是一种近似于心外之法的感受和触动。
苍穹之高远,鸿鹄不可及。
崇山之巍峨,风霜不可摧。
四海之壮阔,静则包容万物,动则倾天覆地。
见远眺的人不仅没有收回视线还一脸怔楞的神态,他们身边的人自然也会跟着去看。
离得近了,得以窥得来人的全貌,抽气声、惊叹声和“噼里啪啦”之声便不绝于耳。
谁人未能捏住掌心的折扇?谁人未能捏在指间的茶盏?谁人掉落了提在手中的水壶?
谁人脸红的像是煮熟的虾子?谁人拧住了身旁亲友的手臂?又是谁丢了心,失了魂?
有的人美在皮相,有的人美在骨相,有的人美在仪态。
有的人美在气度,有的人美在韵致,有的人身具数美。
但无论再怎么美好,再怎么动人,终究难及所谓的完美。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一个人竟是挑不出半分差错的?
即便只是容貌和体魄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终归每个人所见、所闻、所求皆不相同。
但是,这世上的确有这么一个宛如天造的男人,就在他们眼前,由不得谁去辩驳什么。
他不艳丽、不柔婉、不张扬、不内敛,只是周身上下竟没有一毫不是恰到好处的合理。
连“美”这个字眼放在他的身上都仿佛是一种亵渎,毕竟“美”总是显得太过于柔软。
而他不止俊美,还英姿勃发、伟岸如山、刚强似铁,只见到便令人感受到无尽的力量。
那是一个让男人或憧憬或心生嫉妒,绝技不带半分脂粉气,令人惊叹的男人。
那是一个让女人或迷醉或心生依恋,恨不得立刻倚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的男人。
见有几个人竟似要飞奔过来拦人的架势,厉若海倏地眉头一皱,以气势定住了对方。
于是,似有还无的重压之下,车马顺遂的驶过了这一段路途,徒留下一地破碎的心。
所以真不能怪他修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委实是世事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虽然有自知之明又懂得何谓礼义廉耻的人并不少,但一百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不识趣的。
人生如此短暂,留给心爱的人和喜欢的事物的时光都不够,哪有空应付那些糟心的人?
正在赶车的惊蛰用胳膊肘捅了捅立春的腰侧,收到了一声轻笑和几下轻飘飘的小粉拳。
一对小夫妻在乍现乍收的迫人气势中对视了一眼,脸色略微苍白,眉眼间却带着笑意。
车厢内,再次被无差别攻击到的风行烈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一脸无奈的唤道:“师父。”
厉若海不咸不淡的瞟了一眼半丈之外的雕花窗牖,因为懒得开口说话,连应一声都未曾。
风行烈抬眸扫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打盹的李东南,稍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多久能到?”
厉若海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彻头彻尾的无视了他。
风行烈在无视中活了这么多年,自然早就习以为常了。
立春敬候了几息,待确定了厉若海不会回答他的话,方开了口。
她柔声道:“回小公子,以目前的脚程,午时六刻可行至城门。”
憋了一上午,终于有人愿意搭理自己了,风行烈顿觉感动不已。
他忘了之前怕吵醒李东南的顾虑,忙不迭的问道:“今日能宿在城里了吗?要歇两天再走嘛?是住客栈吗?还是你们事先准备了宅子?”
他暗暗感慨道:某些客栈对于师父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善了,即便让他拎着丈二红枪而不是背在背后,有时进门也要歪着脖子或者低下脑袋。
厉若海冷声道:“哪来那么多疑问?出来,上……”马。
未等他说完,李东南忽然哼唧了一声,含糊不清的道:“哥哥。”
“嗯。”厉若海应了一声,声线微不可察的柔和了几分:“还没到,再睡会吧。”
风行烈:“……”偏心,不患寡而患不均知不知道?
李东南的声音绵软到近乎奶声奶气,撒娇似的道:“不想睡哩,安安要抱抱。”
厉若海道:“我进去还是你出来?”
李东南笑嘻嘻的道:“我进去,我再出来。”
厉若海怔了一瞬,默不作声地夹了一下马腹。
骏马飞驰而去,无人看到他霎时间涨红的面庞。
听懂了那句荤话的小夫妻又羞又臊,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听懂的风行烈撩了一下车帘,一脸困惑的道:“师父怎么走了?”
李东南裹着小毯子翻身而起,似笑非笑的道:“烈儿不感谢我么?”
“啊?”风行烈放下了车帘,满腹不解的道:“感谢你什么?”
李东南道:“我拯救了你那双生了茧子还能磨得血肉模糊的大腿哟。”
风行烈怔楞了半晌,恍然大悟的面露感激,情真意切的道:“谢谢!”
立春:“……”
惊蛰:“……”
系统:“……”
一言以蔽之,不服不行。
李东南抬起左手,插入自己的鬓发之间,向后脑随意一拨,姿态甚是轻狂。
他含笑道:“别看你师父整天不苟言笑的,其实就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风行烈诧异的瞪大了双眼,嘴巴也微微长着,满脸的不可置信。
李东南道:“他不搭理你,并不代表他真的不想理你,很多时候他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哩。有时只是想说的话太多,却整理不好思绪的词穷。有时是在心里过了一遍想说的话,于是便懒得张嘴说第二遍。有时纯粹是觉着你说的话完全没有意义,无论回答与否都碍不着什么事哒。”
风行烈:“……”那不还是不想搭理吗?
李东南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乐不可支的道:“不一样的哟。真正不想理你的人,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厌烦,可是无论你跟你师父说多少废话,他都不会觉得你讨人嫌哟。甚至当你追着他说话的时候,他心里是很高兴哒。”
风行烈面无表情的道:“那是你,不是我。”
李东南剜了他一眼,轻叹道:“你没救啦。”
风行烈不由地面上一红,连忙移开了视线并挪到了车厢门口。
李东南怔了一下,一头雾水在心中道:“他这是怎么了呀?”
系统道:“眼波投来,千丝万缕,似眉目传情,又似春情荡漾,使人心神摇荡,不能自制。”
李东南扔开攥在手里的小毯子,双手捧脸,含羞带怯的道:“讨厌啦,烈儿又在意淫人家哩。”
风行烈像是一只受惊的麋鹿,风驰电掣的窜出了车厢,灵巧的攀上了车顶,从车后方跳下了去。
他解开了栓在马车后辕的那匹骏马,翻身上了马后方大喊大叫的道:“我才没有,你别乱说。”
差点被他踢到后脑勺的惊蛰直起了腰,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
李东南道:“我有没有乱说,你心里最清楚哩。”
风行烈又是懊恼又是愤怒,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
他的脑子里一时打个结,低吼道:“我又不懂那些。”
他并没有说谎,他的确不明白所谓的共赴巫山云雨究竟是怎样的情状。
之前失去了前往秦楼楚馆一观的机会,又没有谁会给他避火图和书籍观看,更不可能又谁会大方到将自身经历的私密之事如数的分享给他。
连李东南给予他的绮丽幻梦之中也只是看着各种露胳膊、露腿、露腰,周身只挂着几片碎布的美貌女子妖娆的围着他翩翩起舞,然后……
那些眉目清晰可见的姑娘便化作了软若云朵、轻若鹅毛的雪白雾气,从头到脚的把他裹了个严实,又挤又压又揉的,好似欲将他搓成面团。
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从头到脚将人揉捏一番就是那什么了?
就算他什么都不明白,也不会傻到这么想。
李东南支起了窗牖,露出半张艳光四射的脸,千回百转的道:“要我帮……”
他看到风行烈面上的抗拒,改口道:“今晚让立春和惊蛰陪你睡好不好呀?”
惊蛰晏然自若地道:“谨遵主令,属下定然会竭尽全力的服侍小公子。”
立春好似有些害羞,登时面飞红霞,细声细气的道:“奴婢亦然。”
她拉着惊蛰的衣摆,嗓音微颤的道:“奴家生性拘谨,还望小公子勿要嫌弃。”
风行烈如遭雷击,浑身不由地一阵僵直,险些从马背上跌落而下。
四蹄雪白的枣红色高头大马飞驰着,厉若海轻轻地拉了一下缰绳。
颇通人性的枣红马循序渐进的缓下了步伐,昂首挺胸的踱步而来。
风行烈失魂落魄的看向了厉若海,语气复杂难辨的道:“师父。”
厉若海不咸不淡的扫视了一圈,面沉如水的问道:“怎么了?”
风行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摇头道:“没什么。”
李东南笑吟吟的道:“小孩子脾性,一时见不到你便心神不定哒。”
系统:“……”无耻。
厉若海自然是不信的,他以一种看似冰冷无情实则隐含抚慰的目光凝视了风行烈几息。
风行烈哪里看得出来他是在安慰自己,还以为他信了李东南的话,嫌弃自己没骨气呢。
他在心里哭得满地打滚,却既不敢又不愿当面摆弄是非的告状,只能咽下满心的苦涩。
他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假笑,语气虚浮的道:“师父,你刚才去哪了?”
厉若海移开了视线,看向了李东南,淡淡道:“城门口站了四个道士。”
“太可怕啦!”李东南佯作惊恐状,抬手就是一口黑锅扣上去:“武当派已经统治了湖广一带么?连出入城门都要受他们的监视?”
厉若海道:“他们看到我后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二话不说便飞奔而来。”
李东南毫无意外的颔首道:“你觉着他们大概有毛病,所以调头就走哩。”
厉若海斩钉截铁的道:“找你的。”
李东南一脸无辜的道:“找我作甚?”
厉若海默不作声的直视着他,眼底隐含着无奈。
李东南道:“肯定是垂涎人家美色的登徒子。”
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不如宰了吧。”
厉若海静默了半晌,漠然道:“随你。”
风行烈顿时面露愕然,两个眼珠子几乎要脱框而出。
不清楚自己正处于危在旦夕状态下的四个道士运足了轻功,沿着官道疾行着。
容长脸的年轻道士道:“好端端的,他怎么跑了?该不会以为我们在埋伏他吧?”
国字脸的年轻道士道:“就你这小身板,十个都不够他一合之敌,瞎想什么呢?”
由字脸的中年道士道:“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四条腿的,这不是要老道我的命吗?”
两鬓斑白的老道士道:“怒蛟帮怎么会好心到给我们送信,该不会有何阴谋吧?”
国字脸的年轻道士道:“师伯,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他们不是要借用水道吗?有来有往算什么好心?”
由字脸的中年道士道:“你们说,厉门主是赴约来我们武当做客的还是路过的?如果是赴约为何没回信?如果是路过的咱们这样急吼吼的过去拦人怕不太好吧?”
容长脸的年轻道士道:“看见了!师兄,师父,师伯,我看见了,就在前面。他们停在路边的大树下面了。”
“不在前面,在你后面哟。”夹杂着鼻音的清软声音徒然响起,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直叫人莫名的骨软筋酥。
两鬓斑白的老道士率先转过身,但他飞奔于队伍的最前方,离其余三个人最短的也要有三丈,最长的足有五丈的距离。
和煦的日光之下,美到不可方物的少年手持乌鞘长剑,好似缓步而行,两只雪白的赤足上各系着一串精巧的金铃,翻飞的豆青色衣摆宽大到不可思议。
他漆黑如墨的发丝大半束在嵌了红珊瑚的碧玉高冠之内,左额前却垂下来一大撮,中断半拢,其上盘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以红宝石做眼睛的小青蛇。
他的耳垂上戴着雕成宝葫芦形的通透的姜花玉耳坠,戴在颈上的金项圈在胸前垂下一朵鲜妍的红莲和九条长短不一的串珠璎珞,腰系九环十八扣玉带。
但无论他披挂了多少价值连城的饰物,旁人也不会多看一眼,再多的珠宝也及不上他本身半分,连碧空金乌在他的容色之下都褪去了色泽,徒留灰白。
即便一身饰物更胜女子繁复,他在行走之间却未发出过哪怕半点声响,周身的气息更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路边石子一般令人不自觉便忽略了个彻底。
当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早已历经诸般世事,心如止水的老道士也不由地头皮发麻、心口一紧、浑身一震。
不是惊叹对方状似天人合一的境界,只是惊叹对方旷古烁今、举世无双的姿容。
那是何等令人震撼的绝色?怕是连无情无欲的神祗都难以抗拒。
艳极、烈极、美极,也欲极,足以撕裂万物,践踏一切的绝对。
上苍要多么眷恋一个人,才令他美得如此不真实?
上苍要多么憎恶一个人,才令他宛如欲望的化身?
在此之前老道士从未认为过倾国倾城是什么罪过。
在此之后老道士认可了美貌是这世上最大的罪过。
诱发他人埋藏在心底的恶念的罪孽,导致恶徒摧毁他人人生的罪孽。
那些被称之为红颜祸水的绝代佳人当真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吗?
还是贪恋美色的暴徒在强取豪夺之后还要推卸责任?何其刻薄残忍?
李东南平伸出握着乌鞘长剑的右手,施施然地冲老道士展颜一笑。
他不紧不慢地道:“剑名百川,从未饮血,特此请君以身试剑。”
直到这时,另外三名道士方才缓过麻劲,接连转身看向了李东南。
厉若海:“……”百、百川?
厉若海的眸光涣散了一瞬,蓦地气血沸腾,驾马而上。
他一把拽过背后的丈二红枪,怒喝道:“竖子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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