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皆经卷,累累小楼间。
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
许多门派里都有着那么一栋装满了书籍的小楼,由着门下诸弟子出入翻阅。
邪异门的总舵内自然也有,起初其中还是略显空荡的,但李东南填满了它。
并非放入了什么高深的功法秘籍,珍贵的典藏孤本,只是添了些寻常的书籍。
其内更是掺杂了一些天工机巧、游记话本、山川风土、奇闻轶事之类的杂书。
他也并不是想要方便于谁或者施恩于谁,只是他自个打小便喜欢读书罢了。
人生在世,理当行万里路,亦当读万卷书,方能晓人心,明事理,知天地。
繁忙不是搪塞的借口,每个人都应该多读书,没有什么比读书更重要的了!
习文者当通晓诗词歌赋,弄权者当明晰史书策论。领兵者当了解兵法谋略。
江湖中人……练外功的不念书也就算了,但修习内功心法的却要读很多书。
要记住周身穴位,方能学会点穴截脉。
要略通八卦方位,方能练好身法轻功。
要认得奇经八脉,方能引导内气在体内循环。
要习得一部分道家经义,方能看懂功法秘籍上晦涩简略的字句。
若是意图参悟天道真理,还要悉知老子和庄子留下的种种文篇。
当然,某些大字不识一箩筐却能练出一身武艺的奇人也是有的。
某些有师长疼爱,懵懂之际便已被引领入门的幸运儿也是有的。
但是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只是无人垂怜又天资平庸的等闲之辈。
即便白给他们一份机缘,给他们一本武功秘籍,他们也看不懂。
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乱修炼,约莫也不过是走火入魔的下场。
商良透过书架的缝隙看着石无遗,哭笑不得的道:“你在感慨什么?”
石无遗随口应付道:“人丑就要多读书。”
商良怔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在说我吗?”
“不。”石无遗摇了摇头,否认道:“你不丑。”
他抬眸看向了商良,直言相告道:“但是你胖。”
商良拍了拍越发鼓囊囊的肚子,“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他莫名骄傲道:“我胖怎么了?你想胖还胖不起来呢。”
石无遗道:“既然练武还能胖,不如你多念几本书吧。”
商良对外时一向堪称笑面虎一般,对内却不会顾及那些有的没有。
他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像你一样疏于习武,哪天被人活活打死吗?”
石无遗嘟囔道:“我又不是爱惹事的人,谁闲的没事来打我呀?何况……”
他顿了一下,略过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他讲过的那些轶闻你还记得吗?”
“谁?”商良一脸的不明所以。
石无遗鬼鬼祟祟的扫视了一圈,贴在书架上,悄悄地道:“那位李公子。”
商良警惕的左顾右盼了一下,也跟着趴在了书架,小声道:“他怎么了?”
石无遗声若蚊蝇的道:“就算是说书人的张冠李戴、夸大其词,也要确有其事才行。”
“哦。”商良应了一声,低声问道:“你听出什么了吗?”
他并不觉得石无遗能听出什么有何不对,作为混在粗人里的读书人,听不出才是有问题。
“他讲的那些事虽然各不相同。”石无遗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但有两个相似点。”
商良为防止对方故弄玄虚、吊人胃口,佯装出好奇的表情,配合的追问道:“是什么?”
石无遗道:“一是位高权重或武艺高绝之人的暴虐行径,二是亲朋好友或心中所系之人的无所作为。”
他顿了顿,又道:“有时也会将两者结合为一体,让原本至亲至爱的人充当举起屠刀的那位刽子手。”
商良回忆了一下,颔首道:“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次次如此却不可能是巧合。”
诚然,指望从一个眨眼间便能遍出一个前因后果俱存又合情合理的故事的人嘴里得到一句真话是很难的。
但也不能全然忽略不计,只要足够细心总是能从细枝末节之间抠出一点有关于当事人的信息或者心态的。
石无遗道:“大概是真的。”
商良叹息道:“真的又如何?”
一时哑言,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瞬,皆是不见得意,只见叹惋。
有些人对暗藏的危险视而不见,有些人对暗藏的危险满心戒备。
有些人纵使面对着风情万种的绝色,也不会失魂落魄到忘乎所以。
反而会直视着对方包裹在艳色之下的獠牙和毒刺,越发惴惴不安。
但不管再怎么暗自警惕,他们毕竟还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
揣摩出对方看似轻浮的嬉笑怒骂之下隐藏着不堪回首的过往,仍是会为之唏嘘不已。
半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方佑宁缓步而来,看到两只趴在书架上的大虫子。
他挠着后脑勺,面露疑惑的道:“你俩干什么呢?”
未等二人回话,他又问道:“喊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细条条的“青蚱蜢”和胖嘟嘟的“菜青虫”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一左一右的架起方佑宁拖到了角落里。
方佑宁手忙脚乱的挣开了盘绕在自己手臂上的四只手,急声道:“我蹲不下去,我背着枪呢。”
石无遗道:“那你卸了啊。”
商良探手道:“解下来吧。”
方佑宁避开他的手,一脸错愕的道:“为什么非得蹲着?下面有金子?”
“别吵吵。”石无遗率先蹲在角落里,贼眉鼠眼的招手道:“你过来。”
方佑宁迷迷瞪瞪的解下背负的黑枪放在地上,和他们一起蹲在了角落里。
他仍是满目迷惑,嗓音却压低了几分,尽量偷偷摸摸的道:“怎么了?”
“你第一次见他是在什么地方?”石无遗拽过他的一只手,在手心写了个‘李’字。
方佑宁怔了一下,又皱着眉头回想了几息,不确定的道:“好像是淮汝之滨,彰德。”
商良摩挲着自己从两层变成三层的下巴,喃喃自语道:“河南府吗?那就没错了。”
明始道人确实出身于洛阳,既然当初门主是在河南府遇见的李公子,副门主的揣测约莫是对的。
也就是说那位李公子大概真的是武当派内五龙宫主失落于外的亲生骨肉,只是不知道后来如何。
不合理啊!若他当真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以门主的心性怎么可能将他丢下不管?由着他……
石无遗追问道:“你们后来去了哪?”
方佑宁抽回了手,神色迷茫的道:“我不知道。”
他哭笑不得的道:“我那时才多大啊?晓得方圆几里是哪已经不错了。”
商良仍然对李东南沦落魔门之手的过程大惑不解着,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他维持着微笑的表情,蓦地插嘴道:“东、南、西、北,往哪面走的?”
方佑宁颦眉思忖了半晌,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警觉着打量着二人,沉声道:“问这问那的作甚?你们两个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石无遗神思不属的道:“不是我们俩在打坏主意,是我们俩想知道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虽然这样想犹如在轻视厉若海一般,但那位李公子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不安于室的架势。
且不说他显然学识渊博、武艺高强,光是他那身高深莫测的心计和本事便足以令人惊惧了。
何况他是个男人,连许多女人都不见得愿意为了心上人折腰,一个男人又怎肯被拘在后院?
厉若海一贯嘴严像是蚌壳,从未与谁提及过李东南的身世,更没提过对方缠了他究竟多久。
石无遗所知甚少,但他第一次见李东南是在八年之前,所在的地界也并不是邪异门的总舵。
打探之下,他也从兄弟们口中得知这些年无论厉若海身处何地,李东南总是能避开旁人见到他。
这是何等让人心惊胆战的手段?
一个风华绝代到任何人都会见之难忘的人,竟然在江湖中无人可知?
一个神通广大到普天下皆有眼线探子的人,竟然甘心隐藏在暗地里?
越王卧薪尝胆多年,终于大仇得报的事迹,谁人不知?
一个忍辱负重多年的人,究竟有多狠,又有谁人可知?
这样的枭雄,怎么可能为了儿女私情便“洗心革面”呢?
商良倏地拍了一下大腿,茅塞顿开的道:“乡音不对。”
尽管大多数时候大家说的都是官话,但总是会夹杂着几分乡音的。
石无遗道:“吴侬软语。”
方佑宁垂眸扫了一眼搭在自己大腿上面的白白胖胖的“猪蹄”。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的道:“商护法,你能拍你自己的腿吗?”
商良连忙收回自己的手,笑容可掬的道:“一时错手,抱歉。”
他笑吟吟的看向了石无遗,颔首道:“对,并不是豫地之音。”
“万一是装的呢?”石无遗笑了笑,兜头就是一盆凉水。
商良笑容一滞,僵硬的道:“你要是这么说,我也没辙了。”
方佑宁眨了眨眼,表情复杂的道:“总觉着你们两个怪怪的。”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挤眉弄眼的道:“你们是不是有一腿?”
商良:“……”
石无遗:“……”
他们对视了一眼,忙不迭的避开了对方。
“嘭”
“嗙”
“咚”
“哎呦喂,脚崴了!你别过来,离我远点,死胖子。”
“哦,回见。”
打开的窗子又重新合了起来,有声音从几丈外遥遥传来。
因着智力相仿而结成同盟的两个人,最终为了维护声名而翻脸不认人。
此等脆弱的兄弟情,尚且不如一块玉石来得结实,着实叫人不忍直视。
并不清楚自己方才成功挑破离间了一番的方佑宁独自蹲在角落里,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泛酸的鼻尖,一把抄起了黑枪,慢吞吞的站起身,形单形只的走向了楼梯口。
从杳无人烟的三楼走到了人迹罕见的一楼,他满腹不解的道:“好端端的跳什么楼?”
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宛如少年人般彼此追打嬉闹着而来,笑容满脸的挥舞着手臂。
“方哥,就等你了。”
“方哥,可找着你了。”
“佑宁哥,你闻到酱味没有?”
方佑宁摆手回应,喜笑颜开的闪身而至,两个眼珠子咕噜噜的打着转。
他抽了抽鼻尖,眼中一亮,迫不及待的道:“卤肉的香味,藏哪儿了?”
满腹心事的人总是不容易感到快乐,傻头傻脑的人却能够随时随地开怀。
奈何……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奈何……
纵然明知前路渺茫,有的人依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李东南侧卧于榻,枕在厉若海的肩头,忽然道:“我现在相信了。”
厉若海正在闭目养神,鼻间溢出一点隐含慵懒的短促音节:“嗯?”
李东南沾沾自喜的道:“你心里根本没有谷凝清。”
他蓦地一笑,继续道:“像你这样的人,若是当真心悦一个人,怕是宁可死也不会撒手吧。”
厉若海可有可无的道:“嗯。”
李东南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甜柔软,夹杂着含糊不清的鼻音,即便辱骂他人时也如娇嗔一般。
他轻哼了一声,软绵绵的怨责道:“你个老东西,哄了人家的身子还想要人家的命,坏透哩!”
厉若海睁开一只眼,用眼尾撩了他一眼,复又合拢了双眼,全然无应答之意。
李东南道:“如果我死了,你待如何?”
厉若海淡淡道:“埋了你,独自活下去。”
李东南哼唧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没良心的大坏蛋!”
厉若海道:“你也一样。”
李东南道:“我才不会呢。”
他眼波如水,含羞带怯的道:“人家会把郎君做成栩栩如生的人偶娃娃,每天邀请十个人侵犯它哟。”
厉若海:“……”死了都不让人消停,这小兔崽子还有得救吗?
李东南道:“你甘心么?”
厉若海静默了少顷,睁眼看向了他,郑重其事的道:“我不会死。”
李东南微微卷起唇角,似笑非笑的道:“很多人跟我说过这句话哟。”
“但他们全都死啦!”他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灿若朝霞,灿若余晖。
厉若海再度静默了半晌,无声的叹了一口。
他打量着李东南的面容,沉声道:“你想我死,还是不想我死?”
李东南敛去了笑意,一脸纠结的道:“都想怎么办呢?好难选呀。”
他心道:我舍不得你不染尘埃的灵魂,舍不得你举世无双的美貌,但我想要亲手杀死你。
爱是什么?
爱是宽容,爱是付出,爱是体谅,爱是忍耐……
爱是这世间一切美好的存在。
但是这世上的人仅有三分真心,其余七分都是污浊的欲望。
可他连那三分真心都没有,盘旋于心底的仅有满满的恶意。
他爱着一个人,热烈的爱意烧灼着心口,心尖上绽放出身披血衣的地狱之花。
他爱着一个人,爱到想要摧毁他的身心,剥夺他的意志,没有半分柔情可言。
那一定不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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