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清茶,一柱檀香,一卷经文,一副木鱼,一张小几,一间静室。
一名好似弱不胜衣的女子盘坐于蒲团之上,微弯的颈项纤白如鹤颈,披散的秀发黑亮如鸦羽。
一袭简洁朴素的浅缥色的宽袍遮住了她娉婷袅娜的曲线,却掩不住她的丽质天成、仙姿玉貌。
她生的颜色极好,肌肤洁白柔润,五官秀美优雅,双眸潋滟生辉,蛾眉不扫而黛,绛唇不点而朱。
但任何一个人看到她,首先看到的都不是她世所罕见的容貌和身段,而是她难以复刻的气度和风情。
犹如冬日山谷般清幽静寂,仿佛柔风细雨般沁人心脾,好似娇花嫩柳般弱不禁风。
状似观音菩萨般慈爱宽容,宛若名门闺秀般柔顺婉约,如同挚友亲朋般和蔼可亲。
她很美,美的楚楚动人,美的清新怡人,美的悄然无声,美的隐含忧郁和悲悯。
分明美到令人魂牵梦萦,却不具备半分杀伤力,只叫人感到竟似久别重逢一般的恍然。
她便是慈航静斋的当代斋主,居于方外之地,身心却陷于红尘中,不得解脱的言静庵。
一个容貌尚且是双十年华的俏丽模样,一颗心却已然千疮百孔、垂垂老矣的普通女子。
言静庵合上了手中捧着的经卷,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比丘尼,否认道:“不是他。”
比丘尼微不可察的舒了一口气,躬身行了一个合十礼的同时姿态恭谨的诵了一声佛号。
言静庵却觉得浑身蓦地一凉,泡入冰水里一般的凉,悲哀之情油然而起。
何至于此?何至于仅一个没有确凿证据的揣测便叫其心惊胆战到这般田地?
自庞斑退居关外草原已有将近十三载,天下已然昌平,放眼中原武林皆不见魔门中人的踪迹。
突闻有仿佛出身于魔门的人现身于江湖之中,旁人大多只会联想到蒙元之地的那些魔门诸派。
但言静庵知晓并非如此,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信任庞斑以及唯庞斑马首是瞻的那些蒙地魔头们的品行。
而是身为三十年前带头抗击魔门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记忆铭心,中原腹地的魔门并未被彻底剿灭。
比丘尼仍在静候着自家斋主不知是否会有的吩咐,神色却平和了许多。
言静庵支起一肘,玉指轻轻地揉捏着自己的额角,默不作声的思忖着。
三十年一晃而过,健忘的人们早已忘却了曾经横行天下的中原魔门,言静庵却是一直在找寻着他们。
即便她亲手打败、重伤了意图霍乱天下的单玉如,甚至亲手击碎了单玉如引以为豪的那两只翠袖环。
可她毕竟未能斩杀不惜燃烧精血,使用秘法逃脱的单玉如,中原魔门的那四位高手也没有被谁所杀。
分明其身未亡,其势未消,三十年来却尽数销声匿迹,说他们并没有在暗地里谋划什么谁人会相信?
三十年是何等漫长,即使最初单玉如身负重伤又逢乱世,无暇插手什么,也足够培养出几名弟子了。
但是,单玉如那一身武艺显然不适合男子修习,她也不至于疯狂到培养出一个男徒弟送到别人床上。
虽然在厉若海对那些爱慕他的美貌女子毫无怜惜之意时便有人诋毁过他:不是不行就是有断袖之癖。
言静庵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是她。”
比丘尼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不明白这个她和那个他有什么区别。
言静庵却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而是继续沉浸在思绪中。
现在只剩下已然扬名江湖二十年,被誉为博通天下武技的奇才的“盗霸”赤尊信了。
虽然很少有人知晓他的出身,但他的确与单玉如师出一门,只是继承的不是同一脉。
可是以他一贯的品性来看,又岂会养出一个徒弟送到男人的身边?不嫌丢人现眼吗?
既然不可能是单玉如也不可能是赤尊信,那么又绕回了远点,直指蒙地的魔门诸派。
但庞斑现在有心思做这种事吗?若是未经过他的允许,蒙地的魔门怎么敢一意孤行?
言静庵再度整理了一下到手的信息,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白道的人不一定刚正不阿,黑道的人不一定丧尽天良,魔道的人却一定是寡廉鲜耻的。
故而,一个容貌艳丽、举止轻佻、性情乖张的人定然是出身魔门?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如今分辨一个人的师门和德行已然不看功法和是否残杀无辜,只看长相和脾性了吗?
霍乱天下的穷凶极恶之徒无人前去讨伐,光盯着别人的言行举止是否守礼是何居心?
连凶残暴烈的赤尊信都因着未曾涉及中原腹地,又刚好盘踞于西陲,能够充当蒙元之地与中原的一道壁垒而被刻意忽略着,为何偏偏要跟那位李公子过不去?
人家好端端的跟心上人你侬我侬着,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惹是生非的,这是招谁惹谁了?
大概并不是他招谁惹谁了,而是那些被吓破胆的江湖人依旧笼罩在庞斑的魔威之下,只消听到魔门二字便失了分寸。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十年后该如何是好?
言静庵只觉疲累到无法用言语形容,遂轻叹道:“且再看看,你先下去吧。”
比丘尼再度微微躬身行了个合十礼,姿态恭谨的诵了一声佛号,轻手轻脚的退出了静室。
言静庵揉捏着自己胀痛的太阳穴,满腹哀愁的胡思乱想着。
她越想越觉得头昏脑涨,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小冰云。”
无人回应她,靳冰云已然于半年之前远赴蒙地,自是不能如以前十年中一般的与她依偎在一起。
意识到这一点,不可抑制的悲痛和苦涩自言静庵的心底汹涌而出,气势磅礴的淹没了她的身心。
她的小冰云,不知此生可有重逢之日。
言静庵蓦地阖上美眸,秀眉微微颦起,纤长的羽睫抖动个不停,泛红的眼角悄然溢出一滴清泪。
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家在哪里?
既在山中也在心里。
云在哪里?
既在心里也在天边。
人在哪里?
每个有情人的梦里。
一梦千百年,荣辱悲欢皆化泪。
叫天下英雄为之销魂荡魄的美人泪。
叫历代仙子为之肝肠寸断的辛酸泪。
可悲!
可叹!
可笑!
可怜!
与此同时,武当山上,五龙宫内。
洞庭湖北谓之湖北,而武当山便在湖北。
武当派与怒蛟帮虽然没有紧挨着,可彼此之间也不算相距太远,对方有何动向自是举目可见。
但让武当派那些两袖清风的道士们暗地里培养细作,满江湖派遣探子,乃至将爪子伸进远在深山老林又极度排外的邪异门中打探一番,怕是比登天还难。
何况武当派虽然被称作门派,本身却不像其余门派那般单一,而是由许多武当山上的道观组成的联盟,既然是联盟,在相互扶持的同时自然要相互牵制。
并非权利倾轧,毕竟大多数修道之人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有得道,又不会分发话本里描写的仙丹灵药,还要平白无故受累,谁有那个闲心争抢没用的东西?
可也不能将某些已然理智全无的人放出去。惹上不好解决的祸患没什么,扛着就是了。但却不能让情绪失控者伤到自个的身子或者做出抱憾终生的举动。
故而,一丝音讯都无法获得,又被拦着不许打上门去的李素希在急躁、哀愁、愤怒、担忧、难堪、愧疚、沮丧等情绪的反复冲刷之下,彻底的颓靡了。
胡子拉碴的道人蔫巴巴的蹲在从未结出过果实的榔梅树下,心如死灰的道:“他不肯认我。”
比起失而复得的儿子跟一个男人搅和在一起,他自然更在意对方竟然不愿与他相认。
即便对方怨他、恨他、打他、骂他,甚至想要杀死他,也要好过全然将他视若无物。
道号飞白的道人与他肩并肩的蹲在一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抬起一臂,安抚似的拍了拍李素希的肩膀,感慨万千的道:“阴差阳错啊。”
这世上有着许多这样那样不可预料的阴差阳错,并非推脱责任,而是确实如此。
那一年,李素希的师父意外客死他乡,临死前还在念叨着想要重归故里,复兴道门。
身为徒弟的李素希自然应当为师父的遗愿肝脑涂地,但也不至于到抛妻弃子的地步。
他意欲护送师父的尸骨南下,东央西告的恳求着左邻右舍暂且替他照顾妻子和儿女。
临走前还在反复叮嘱着妻子一旦事有不对便带着他们尚且年幼的儿女躲进地窖当中。
谁曾想……
再多的叮咛也挡不住飞来横祸。
谁曾想……
那一别,便是永别。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一个错眼,便是覆水难收。
李素希颓然道:“无需辩解,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错误。”
他抓挠着发顶,隐含痛苦的道:“我本该带他们三个一起走的。”
飞白道长静默了一瞬,无可奈何地道:“让两个小的病死在半路上?”
那么大一丁点的奶娃娃摔个跟头都容易活活摔死,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
李素希却是已然魔障了,全然听不进去他的话,周身气息剧烈的波动着。
飞白道长眼明手快的给了他一记手刀,收获了一个歪倒在自己肩上的臭男人。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庆幸的自言自语道:“吓死贫道了,差点就走火入魔了。”
一名身着杏色长袍、脚踏布履,脸蛋圆润的青年道士在不远处探头探脑了一下。
飞白道长带着肩上的重物坐倒于地,招手道:“鬼鬼祟祟的作甚?上前说话。”
脸蛋圆润的青年道士蓦地闪身而至,笑呵呵的抱拳道:“小半见过飞白师伯。”
飞白道长面露嫌弃的道:“成天见过这个,见过那个的,你们也不嫌累得慌。”
小半道人憨厚的笑了笑,望着李素希道:“明始师伯这是怎么了?饿晕了吗?”
飞白道长嘴角一抽,哭笑不得的道:“整天不是饿就是吃,你的小脑瓜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有。”小半道人眨巴眨巴眼,笑嘻嘻的道:“我是不是又要多个师弟了?”
飞白道长瞟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李素希,冷笑道:“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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