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与剑匣同至的还有一封罗里吧嗦的长信。
摒除了常规的问候与客套之外,写信之人措辞委婉的表示着……
那是一位老父亲的心焦和忧虑,或有威胁之意,却也是人之常情。
随后大肆描述了一番武当山的无双胜境以及道门中人的友善豁达。
语焉不详的字句颇具道家玄之又玄的气息,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厉若海素来通透敏锐,即便对前因有些不明所以,隐含的深意却已了然在心。
也正因为他看得懂其中迂回曲折的示好和邀请,自然越发感到莫名其妙了起来。
江湖辽阔,数之不尽的正邪门派犹如雨后春笋般遍布九州大地,即使奋力刨出了几颗,转瞬间又冒新芽。
被视作武林圣地的净念禅宗和慈航静斋姑且不提,毕竟人家高坐于云端之上,惯于合连纵横,究竟隐藏了多少力量,留了多少后手,无人可以妄加揣测,悄然孤高便好。
但久远之前经言静庵倡议下而立的,由少林、武当、长白、西宁派以及入云道观、古剑池、书香世家和菩提园的八派联盟,乃至依附八派而生的诸多世家自是屹立不倒。
更别提大明建立后,徒一登临皇位的朱元璋便状似念着八派联盟曾匡助己身,合力驱逐鞑子、收复河山的香火情,忙不迭的明旨昭告天下,册封了八派为“八大国派”。
人的名,树的影,有了朝廷的认可便有了百姓的推崇,有了百姓的推崇旁的不说,招收弟子又是何其容易?而唯有代代不绝的绵延方能令一个门派货真价实的昌盛起来。
所谓白道如是这般,被划分入黑道的诸多门派也不逞多让。
姑且不提虽然被某些人暗地里称作邪魔外道的无心府,再怎么说“鬼王”虚若无也是朱元璋的结拜兄弟,平日里基本不太掺和江湖之事,真要算起来理当算作朝廷的暗藏力量。
大明建立之前,“盗霸”赤尊信的尊信门已然名震西陲,“毒手”乾罗的乾罗山城已然占据北地了,还有那早已盘踞于南粤几代的魅影剑派,占领了塞北荒芜之地的万恶沙堡。
更别提还有因着“小明王”韩林儿之死与朱元璋决裂的“矛圣”上官飞,他所建立的怒蛟帮以洞庭湖为根基,迅速的将长江东西的水路拆吞入腹,一副近乎要占地为王的架势。
乱世出豪杰。
乱世已平,豪杰未死。
白道仰仗着名声兴盛,黑道自然要靠着利益发展。
而利益这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再多都填不满贪婪之人的胃口。
约莫再过个几年,那些不知节制的伸展枝丫的黑道势力早晚要起摩擦。
于是,兵戈乍起,由小至大,最终血流成河。
这些今日之辉煌,明日之是非,理所当然的与厉若海和邪异门毫无关联。
厉若海如今三十有七,建立邪异门已然将近二十年,邪异门却始终是一副小打小闹的架势,显然上不得台面,说是不过尔尔罢了也不过分。
他年少时为了讨回血债屠杀过仇敌的满门,也曾为了驱逐鞑子出过一份力,更曾为了让门下诸人有块安身之地和他人拼杀过,堪堪被某些闲的没事干的挂在黑榜的尾巴上。
但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过什么野心,更是烦透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些不知所谓的女人一面向他献着殷勤,一面在暗地里算计他的丑恶嘴脸,还有那些女人的爱慕者们所带来的种种麻烦。
没有人喜欢麻烦,何况是完全没必要的麻烦。
故而,自从他确认了门下诸人已然能够安稳度日之后,便越发不愿理会江湖恩怨。
反正也争不出个什么来,争来争去、劳心劳力,又有什么意思?
纵使有些人位高权重、纵横四海、风华绝代、满怀抱负又如何?
兴也罢,衰也罢,人生短短数十载,最终也不过一捧黄土掩之。
总而言之,他其实是个除了武艺之外,对旁的事不太上心的人。
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生性懒惰,只是单纯的觉得没意思。
厉若海一向极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不会以为旁人看不穿他是个怎样的人。
所以,他更觉得堂堂白道大派,拼着往自个脸上抹黑也要拉拢他这个既“无关紧要”,又归属于黑道的“无能之辈”十分奇怪。
得不偿失,不外如是。
厉若海思忖着,倏地抬起眼眸,扫视着虽未一拥而上,却眼巴巴望着他的一大群男人。
未等他开口,“咕噜咕噜”的肠鸣声徒然响起,在议事堂中荡出一串响亮绵长的回音。
于是,视线转移,几十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端坐在左侧方第三个椅子上的郑光颜。
郑光颜单手按住自己的上脘穴,神色局促的辩解道:“我赶了一个多时辰的牲口,又抓了一个多时辰的家禽。”
接连回到总舵的那些人和他们带回来的家眷,再加上原本就待在总舵的门人,总共五百来号人都是要吃喝的呀。
他们顺道带回来的,还有采买牵回来的牲口和家禽徒然到了不熟悉的地方,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栏中圈里?
何况某些性子并不温顺的马匹见着它们的地盘上居然来了这么多“不懂事”的玩应,必然要折腾一番以示主权。
一来二去之下,还能有个好吗?
而忙活了半天,纵使铁打的人也会感到饥肠辘辘。
商良一如既然的维持着笑眯眯的表情,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他清点了一上午的库房,半刻钟都未曾闲着,有什么好羞愧的?
夏迹双手环胸,倚靠在椅背上,冷笑了一声,甩给郑光颜一个白眼。
他也没有闲着,他先是训斥了围着门主打转的闲人,随即又带人去打扫了房屋。
洛马山核桃似的大眼圆溜溜的,嘴角却天然下撇着,似嗔似怒,偏又隐含稚气。
他和少门主过了几招,然后被那些嫂嫂和弟妹们缠了一会,最后跑去山上报信了。
坐在厉若海左下首的宗越一派安然的理了理袖口,俊美的脸上泛起了几分岔岔不平。
他不只整理了账册,处理了琐碎之事,还要到处查看可有差错之处,谁能比他更忙?
石无遗悄悄地瞄了宗越一眼,见他并未注意自己,有些心虚的垂下了头。
他陪着副门主处理了半个多时辰的事务,后来……就回自个屋里待着了。
但他是个武艺稀松,耐不住风雪的书生啊!到处乱跑,折腾病了怎么办?
剩下的那些七大分坞的坞主和副坞主也用各式各样的眼神逼视着郑光颜。
一时之间,竟无一人记起之前起伏于心底的种种忧虑和揣摩。
厉若海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将手中的信纸连同信封一起递到了宗越的手里。
他丢下无可救药的傻子们,无视一个个呼唤“门主”的声音,抬腿迈过了门槛。
洛马山追了几步,口不择言的叫问道:“门主,你要去哪啊?不用饭了吗?”
厉若海背负着一手,头也不回的冷声道:“别跟着我。”
他以一种似慢还快的步伐行走在风雪中,转瞬间便没了踪迹。
少顷,见他当真走了,夏迹才道:“用饭也不会跟你一起用。”
他掐着嗓子,挤眉弄眼的道:“大王被妖妃蛊惑,尔等还不快快救驾?”
商良笑容一僵,面露惊恐的道:“胡诌八扯什么呢?活腻歪了?”
洛马山勃然大怒,厉喝道:“你才是昏君!门主最是英明神武不过了!”
天璇的坞主撸胳膊挽袖子,火上浇油的叫嚣道:“打死他个劣货,我帮你!”
天权坞的副坞主作势欲拦,语带焦急的道:“别动手,别动手,都是自家兄弟。”
摇光坞的坞主理了理鬓发,清秀娇美的脸上涌出了几分煞气:“谁是你兄弟?”
虽然她平日里一向风风火火的,但也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好吗?什么叫自家兄弟?
天枢坞的坞主架住了天权坞的副坞主,哭笑不得的道:“你干什么?”
天权坞的副坞主拦住了装模作样的洛马山,却没拦住摇光坞的坞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白生生的脸上便多了一个小巧的巴掌印。
摇光坞的坞主吹了吹自个的手指头,隐含幽怨却故作凶狠的道:“叫你嘴贱。”
从来多情扰人心,局中人五味具杂,局外人不知就里。
天权坞的副坞主放开洛马山,单手捂着脸,不可置信的道:“你居然打我?”
摇光坞的坞主双手掐腰,秀目圆瞪,理直气壮的道:“打得就是你这个衰鬼!”
她心道:谁让你从来不肯正眼瞧我!谁让你不肯给我当副手!迟早打死你!
郑光颜顿觉头昏脑涨,愤然的怒吼道:“吵什么吵?吵得我更饿了。”
石无遗忙不迭的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别吵了,气大伤身。”
宗越立在椅子旁,听着他们吵闹的声响,眉头微蹙的低垂着眼眸。
他仔仔细细的翻阅手中的信,推敲了一会,眼神蓦地恍惚了一瞬,复又重归清明。
他移步向前,用手肘顶开暴躁易怒的洛马山,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都看看吧。”
信件在众人手里传看了一圈,他不咸不淡的道:“五龙宫主,似乎姓李来着。”
洛马山一头雾水的道:“姓李怎么了?姓李的人不是很多吗?”
夏迹抬臂勾住他的肩膀,啧啧称奇道:“妖女竟然不是妖女。”
商良:“……”找个大夫,治治你的眼睛吧。
石无遗摩挲着下巴,语焉不详的道:“那可说不准。”
宗越好似有些神思不属,喃喃自语道:“五龙宫主,明始道人啊。”
名扬四海的人一定有其长处,但并不是所有堪称人物的人都能名扬四海。
有些不闻其名,隐于平庸的人反而极有手段,奈何世人多愚昧,不解真意。
郑光颜作怪的拱手道:“你们忙着,洒家先走一步。”
约莫两刻钟前,布置典雅的书房中。
并非厉若海的书房,而是李东南搬到他的院子里后收拾出来的书房。
酒香四溢,暗香浮动,墨香弥漫。
作男子装扮的少女俏生生的侍立于书案前,素手捻墨块,细细研磨。
李东南一手拎着白玉酒壶,一手捏着一杆毛笔。
他歪坐在书案上,腰背半弓,在宣纸上描绘出一条条枝丫。
风行烈随手拂开自己肩头和发顶的落雪,疑惑的扫视了一圈。
他瞄了一眼案旁的少女,慢吞吞地移步上前,询问道:“师父呢?”
李东南沾了沾墨汁,迅速的勾了几笔,轻叹道:“逛窑子去哩!”
风行烈忽视了他的胡言乱语,直视着他手中的半空酒壶。
他抽了抽鼻尖,蹙起眉头,不悦的道:“你又喝酒?”
李东南并未抬头,笑吟吟的道:“小宝贝可是要管教我呀?”
风行烈一本正经地道:“饭前饮酒,对身子不好。”
“哦。”李东南认可的点点头,随即道:“那就不吃饭啦。”
风行烈怔了一下,连忙道:“不行,要吃的。”
李东南道:“我又不是你,几天不吃也饿不死。”
风行烈静默了一会,明白过来他这是在表示拒绝。
他叹了一口气,老气横秋的道:“好吧,那你少喝点。”
李东南佯作诧异的道:“哎呀,我家小宝贝变聪明啦。”
风行烈皮笑肉不笑的道:“拜你所赐。”
李东南撂下笔,嘴对嘴的饮下酒壶中残酒。
他放下空酒壶,招手道:“离那么远作甚?过来呀。”
风行烈绕开书案,走到他的身旁,垂眸看向桌上的画。
李东南探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旋即又抄起一支毛笔。
风行烈躲闪不及,只觉浑身一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捂住自己的耳朵,恼怒的瞪着对方:“不许摸我!”
李东南睨了他一眼,似醉非醉的眼眸中泛着水光,越发显得朦胧撩人。
他歪着头,视线好似落在风行烈身上,又好似落在画纸上,浅笑道:“分明很喜欢我摸你来着,口是心非的小坏蛋。”
风行烈无言以对的垂下头,面红耳赤的偷瞄了案边的少女一眼。
“才没有。”他抿了抿唇,小声辩解道:“又不是这种摸。”
李东南沾了朱砂,点缀在枝丫上,含笑道:“总看她作甚?看上她了么?”
他舔了舔后槽牙,侧头看向神色淡漠的少女,漫不经心的道:“那便送给你好咯,随你处置哟。”
少女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两步,盈盈拜倒于地,嗓音清冽如甘泉,曼声道:“奴婢天一,在此拜见风公子。”
她抬起眼眸,眸若春水的仰望着风行烈,秀美的面容上却不见喜悲:“妾不过蒲柳之姿,得君青眼,铭感五内。愿侍君枕席鞍马,万望君怜惜一二。”
风行烈如遭雷击,表情都放空了,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他想要搀扶起对方,却又不敢触碰对方如娇花嫩柳般的身躯。
他想要表示这只是个误会,却又怕伤了人家姑娘的面子和心。
他静默了几息,神色岔岔的看向了李东南:“你怎么能……”
他想要指责对方,偏偏无法整理好措辞,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李东南垂眸凝视着将要完成的画作,语气轻柔的道:“你要跟我讲人权么?”
未等对方回话,他又道:“弱者是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哒,像你这种连几只老虎都打不过的废物更是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风行烈:“……”虽然我打不过它们,但我能飞到房顶上躲开它们的利爪尖牙。
他摇了摇头,试图甩掉不合时宜的想法,一脸惊讶问道:“谁惹你生气了吗?”
李东南扬起脸,冲他眨了眨眼,展颜笑道:“不哄着你就是生气啦?好想法。”
他斜眼看向天一,软声道:“起来吧,他看不上你,看来你只能给我生孩子啦。”
天一拎着衣摆站起身,悄悄地瞄了李东南一眼,隐含羞怯的道:“主子说笑了。”
李东南连连点头道:“是啊,你看那些寻常百姓,三年就能抱俩。可那些武林高手,耕耘个十年,二十年才能搞出一个娃娃,生育能力也太低啦。”
他直视着风行烈,语气真挚的道:“为了提高繁衍能力,建议你以后广撒网,勤耕田,多做交互,没事就去睡睡别人的妻子,也让别人多睡睡你的妻子。”
天一道:“主子英明,倘若大家放开无谓的约束,定能收获更多的幸福。”
风行烈:“……”你们有毒吧?
李东南再次换了毛笔,在画纸上书写出两行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他随手丢下笔,兴高采烈的奔向了房门前,恰好扑进推门而入的厉若海的怀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