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已歇,晨光破晓,穿过未散的乌云,越发显得其光芒万丈,不可抵挡。
临安公主浑浑沌沌在床榻上摸索了几下,乍然而起,连滚带爬的扑向了床沿。
她双手拂开帷帐,窜了出去,惊慌失措的呼唤道:“子祺哥哥,子祺哥哥你在哪?”
侍立于两侧的大小丫鬟们个顶个吓得面如金纸,三步并作两步,七嘴八舌的一拥而上。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请您穿上鞋子。”
“公主殿下,请您保重身子。”
“公主殿下,驸马大人……”
杂乱无章的声线重叠在一起,难以分辨具体含义,化作了惹人心烦的杂音,刺得人耳鼓高涨、烦闷欲呕。
一双双伸向自己浑身上下的纤细手臂晃得人心烦意乱,一个个围向自己的人更是莫名的面目狰狞了起来。
“啊!”临安公主声嘶力竭的尖叫了一声,奋力推搡开不比她强壮到哪里去,又不敢对她施力的婢女们。
只听“嘭”“嘭”两声,被推开的门扉间闪出一道艳红而颀长的身影,眨眼间便穿堂过室的奔入了里屋。
李东南像抱孩子似的斜抱起受了惊吓的临安公主,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腰背,柔声道:“卿卿,我在呢。”
“子祺哥哥。”临安公主抬手环住他的肩颈,把小脸埋在他的颈侧,似嗔似怨的质问道:“你去哪了?”
察觉到自己忙中出错的丫鬟们继而连三的屈膝跪倒、五体投地,个个缩着脖子,连告罪之语都不敢发出。
李东南状似吃力的喘了几下粗气,又后退了几步,手肘支着桌沿,坐倒于五足束腰的红木雕花圆杌之上。
他摩挲着临安公主垂落于腰际的乌发,无奈的轻叹道:“卿卿忘了今个儿要陪我回韩国公府报喜了吗?”
他顿了顿,凝视着对方抬起的小脸,眼里饱含着笑意的戏谑道:“还是卿卿觉着不必见外,无需备礼?”
临安公主用小手拧着他的衣襟,又羞又臊的红了脸颊。
她低垂下眼眸,嗫喏道:“我、我睡糊涂了,一时忘了。”
“小笨蛋。”李东南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隐含关切的道:“可是噩着了?”
临安公主微微歪头,蹙眉道:“不清楚,我不记得。”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
李东南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无人可察的冷意。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眉眼蓦地弯成月牙状,长而卷翘的睫毛抖动个不停。
临安公主见他紧抿着两片唇瓣,竭力克制着不露出笑颜的模样,恼怒的轻哼了一声。
她挥舞着两只小粉拳,捶打着李东南的肩膀,娇嗔道:“讨厌,讨厌,不许笑我,我才不是笨蛋。”
“噗。”李东南捞住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侧脸,含笑道:“好啦,我错了,不要生气了好么?”
他用带着天然魔力的眸子凝望着对方,不动声色的向那些跪倒于地的丫鬟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临安公主怔怔地望着他莞尔一笑时越发清雅俊秀的面容,汹涌澎湃的感情悄无声息的自心底喷涌而出。
曾经疯魔万千少女,被称之为应天府第一美男子,也是第一才子的男人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
永永远远都只能属于她一个人,不管那些不要脸的浪蹄子如何在背地里诋毁她、诅咒她,也抢不走他。
因为……她可是既得了父皇母后喜爱,又与兄弟姐妹们相处和睦的临安公主殿下!
即便并没有什么实质权位,依旧足以凌驾于众生之上,依旧有着肆意妄为的权利。
李东南静静地凝视着她,无需外放出精神力便感受到她透体而出的意念,轻而易举的看透了她的想法。
他在心中叹谓道:“当然是你的,是你不择手段得到的。终其一生也不会被别的女人染指,满意么?”
系统再次问道:“你还爱她吗?”
李东南毫不犹豫的答道:“爱的哟!美到令人犯罪,分明是我的责任才对呀!”
他顿了顿,嘻嘻哈哈的道:“她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她,这不是扯平了吗?”
系统静默许久,一时竟有些百感交集,轻叹道:“生而为人,何其艰难?”
李东南理所应当的回道:“那就别做人了啦!”
他半侧过身,避开生身父母的跪拜,待对方被临安公主准许起身后,才一撩袍摆,双膝跪地。
他恭恭敬敬的,实打实的连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子祺在此叩见父亲、母亲、仲叔、叔母。”
临安公主心疼不已的搀起他,软声道:“子祺哥哥,你也太老实了,回趟家哪用行这么大的礼?”
她略显埋怨的看向了李善长、李存义,两位李夫人,李存义的大儿和儿媳,最后是李存义的幼子。
众人皆是一脸尴尬。男人们不好张嘴,三位李夫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岔开话题,引领着公主入内。
李东南静静地看向了面沉如水、目光微寒的李善长,徒然裂大了嘴,露出了一个堪称怪异的假笑。
果不其然,李善长登时面露厌恶,吹胡子瞪眼的剜了他几眼,顾及公主在此,又不好直接开口骂他。
李东南的心底下起了鹅毛大雪,堆积成万里山河,凝结成永恒不化的皑皑冰川。
他很清楚,在对方的眼里他只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疯子,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不孝子。
李善长永远都不会相信他是深切爱着他的,是想要帮助他的,所言所行全都是为了保护他。
不管他是努力帮对方保养身体,不让他生病,以及于没能让他在洪武四年辞官,失了先手。
还是劝慰他不要再将朱元璋当成当年的朱重八,注意上下尊卑,保护好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
全部都是毫无意义的愚蠢行径,除了越发的惹人厌烦,除了将他们推得更远,得不到半点好处。
自视甚高、刚愎自用的再世“萧何”怎会相信理应顺从自己的幼子,相信没有证据的“剧透”?
气氛略显浓重的用餐后,怀有身孕后越发心思敏感,受不得委屈的临安公主毫不犹豫的告辞了。
出了虽然挂着韩国公的匾额,却因尚处于新朝初启的阶段,规制不符、十分朴素简陋的宅院。
李东南随口扯了个谎说要去买些东西,哄着临安公主自个回了府,转身便与谷雨交换了身份。
但他既没有使用谷雨之前用着的身份,也没有使用阚九婴和李东南的身份,而是支走了一干随从,悄悄地化身成了另一个人。
系统道:“你要做什么?”
李东南道:“我想再试试。”
他不仅收敛了一直压制的真气,连身周浮动的精神力都收敛了一干二净。
保证完全没有人能认出他后,才再次步入了公主府,以花匠之子的身份。
领路的小丫鬟将一个箩筐递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花丛:“就是这里了。”
语罢,踩着小碎步走了。
皮肤黝黑而粗糙的中年男人蹲在花丛边,抬眸看向他,愕然道:“你是?”
看起来憨头憨脑的青年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瓮声瓮气的道:“俺是孙二黑的儿子孙二狗。”
中年男人怔了一下,不禁喷笑了一声,连连点头道:“哦,是你啊,我听你说爹说过你。”
他打量着对方,霍然起身,用沾了泥的手拍了怕对方的肩膀:“我是你姜叔,你爹跟你说过我不?”
李东南提着装满小锄头、小铲子、剪刀的箩筐,傻笑道:“姜叔,俺爹说过,姜叔喜欢喝桂花酒。”
他顿了顿,傻乎乎的道:“俺爹还说了,姜叔酒品贼差,喝完酒逮着人就啃嘴巴,不分男女老少。”
姜叔臊得面上滚烫,粗着嗓子狡辩道:“甭听他瞎掰掰,我那是喝的眼花了,看谁都像你家婶子。”
李东南挠了挠脸,笑而不语。
姜叔这才注意到他的肩膀上多了一大滩泥印子,连忙抽回手。
他干咳了几声,粗声粗气的道:“你爹这是咋地啦?咋让你来啦?”
李东南状似无奈的叹息道:“昨个晚间下了一场雨,家门口的那条小巷里又长了一块青苔,俺爹早间去倒夜壶,一时不察摔了跤,不只脑袋摔破了,夜壶里的……”
他左顾右盼了一下,压低了声线,含含糊糊的道:“撒了一脸。”
姜叔强忍着笑意,一张黝黑老脸憋的近乎发紫。
他拉着李东南蹲下,指着花丛道:“会干不?”
李东南连连点头道:“俺会,俺爹教过俺的。”
姜叔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笑眯眯的道:“那成,快点干完,快点回家。”
他用布满裂痕的粗糙手掌拔着杂草,嘟嘟囔囔念叨着:“驸马大人是个大善人啊,怜惜咱们这些穷苦人家,白送了老多活计给咱们啦。一个月五两银子,干完就能回家,不用卖身为奴,也不用受人打骂……”
李东南伸出擦了几层灰,手背处的皮肤也刻意变得粗糙了几分,大体形状却无法更改,依旧修长而美丽的双手,默不作声的拔着杂草。
姜叔絮絮叨叨的道:“听说到城外田庄上做活不只有银子领,每月还给发三斗白米,一匹粗布,五斤鸡蛋,半斤猪油。真好呀,可惜离得太远了,不然我也……”
李东南笑嘻嘻的心中道:“仁弱、无能、爱好风雅、墨守成规、忠君爱国、没有野心、恋慕公主,守不住家业的李祺才更让人放心不是么?”
系统:“……”
脚步声渐渐接近,姜叔依旧在自言自语着,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李东南用眼尾瞄了一眼相携而来、恩恩爱爱的公主殿下和驸马大人,默不作声的拿起了小锄头。
他故作手滑,乱抛乱拍了几下,小臂忽地一抖,恰好与锄头的木把撞在了一起,导致它腾空而起。
打着旋的“凶器”不凑巧的飞向了身后并未跟着婢女,既不通武艺又非耳聪目明之辈的公主殿下。
“驸马”眸光一闪,状似慌乱的大叫道:“卿卿。”
话音未落,他便回身护住了来不及做出反应的临安公主。
“嘭”
“哼”
“当”
此时才回过神的临安公主怔怔地推开了“驸马”,便看到他紧皱着眉,满脸痛苦之色。
她迷茫的垂下眼眸,扫了一眼掉落于“驸马”身后的小锄头,怒火中烧看向了李东南和姜叔。
姜叔连忙拉着李东南跪倒于地,叩首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并没有说出这件事与他并无关联,显然是想要替对方遮掩,甚至不惜为对方顶罪的模样。
这是何等纯粹的善意?
竟全然不计得失。
可惜……
李东南不着痕迹的挣开了他的手,向前膝行几步,隐含倔强的仰头道:“俺不是故意的。”
“驸马”静静地瞥了他一眼,回眸看向了一脸怒色、隐含杀意的临安公主。
他风度翩翩、涵养极好的微笑道:“卿卿,我没事。不疼的,算了吧。”
临安公主神色莫测的静默了一会,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妥协道:“好。”
她横了一眼此时才赶来的府中的护卫们和丫鬟们,温柔的扶住“驸马”,柔声细语的道:“回屋里,我给你看看。”
她顿了顿,抬手在“驸马”的背后比划了一下,又不敢碰他,神色仓皇的道:“真的不疼吗?要不请个太医来吧?”
“驸马”轻轻地拧了一下她的鼻尖,温声细语的道:“真的不疼,我还没脆弱到那种程度。倒是你,吓着了吧?太医还是要请的,不过是给你请。”
待他们走远之后,大多数人也跟着走了,两位护卫踱步上前,一左一右的架起了李东南。
浑身发软、满头大汗的姜叔站不起身,磕磕巴巴的道:“你、你们要、要带二狗去哪?”
其中一名护卫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低声道:“别担心,问几句话而已,很快就好。”
李东南暗道:“那可不一定。”
系统道:“你在干什么?”
李东南高低起伏的回道:“你说,卿卿会不会让他们杀了我呢?好期待呀!”
系统:“……”变态。
于是……
一刻钟后,拳脚相加。
三刻钟后,麻袋裹身。
一个时辰后,乘车而行。
两个时辰后,黄土掩之。
什么草芥人命不草芥人命的,惊吓到尊贵的公主殿下,甚至确实的伤害了同样高贵的驸马大人,岂不是死不足惜吗?
李东南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缩在厚实的泥土之下,遍布于浑身上下的淤青和血迹悄无声息的隐没而去,被压了个严实的身段和面容无声的蠕动、更改。
他在心中道:“看吧,她还是认不出来我,明明留了一双毫无变化的眼睛给她,明明与她对视了,她还是认不出我。她爱着那个人真的是我么?”
系统道:“何必如此?”
李东南道:“别说话,我们都死啦!谁说话谁是小狗!汪汪汪!”
他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无棺无牌的坟地里,宛如一具货真价实的尸体。
从日落到日出,从日出到日落,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始终一动不动。
苍生负我,我宁成魔。
奈何以身化魔又如何?
终是心不死,情不灭。
可笑!
何其可笑?
已经够了!
蠢也该有个底线吧?
那就……
让心死了,情灭了吧!
让这苍生感受什么是痛楚吧!
濒死的混沌中,有世界,有万物,有花开花落,有清风明月……
有你!
有我!
不对!
没有我!
我是谁?
我是我。
我非我。
我既我。
何为道?
道求生!
何为魔?
魔求灭!
道魔不相容!
道魔本一体!
生生灭灭不可绝!
“嘭”
“噼里啪啦”
大小不一的泥块、泥球飞扬四溅。
“过情关,也没有多难嘛。”千回百转的声音如是说道。
皎皎月色之下,披头散发的青年扬起脸,露出一副俊美如俦、难辨雌雄的面容,露出两只邪异鬼魅、勾魂摄魄的眼眸。
一时间,天地失色,万物折腰。
系统泼冷水道:“鬼王快回京了,收敛点。”
李东南道:“单玉如避着虚若无,等他不在的时候才敢进京,我可没避过哩!”
他捧着脸蛋,轻言浅笑的道:“我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迪来着!好刺激哟!”
系统道:“哦。”
李东南道:“虚若无伯伯超级可爱哒,还会给安安买糖吃,安安好想日他呀!”
系统:“……”疯的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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