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灯火摇坠。
连城璧打开房门,看到突然出现的沈璧君,从容不迫的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仪态万方的颔首,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两月未见的夫妇在重逢之后不仅没有兴奋和惊喜,更是丝毫不曾失态,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连城璧侧过身子,让沈璧君先进了屋,随后才走了进去。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之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司徒中平以及厉刚。
连城璧回到座位上,端端正正的坐好,垂下眼眸,轻笑一声。
他不会去问沈璧君这两个月去了哪里,因为他早就知道沈璧君和萧十一郎在一起。他更不会为内心生出的厌恶和排斥怀有歉意,任何理由都无法抹杀掉那些毋庸置疑的背叛。
两个人的背叛,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沈璧君没有解释也就算了,萧十一郎又不是没去过无垢山庄,为何却连一封平安信都不肯送?
沈璧君正在和赵无极、厉刚大声争吵,拼了命的试图去洗刷扣在萧十一郎身上的莫须有的罪名。
她丝毫不曾顾忌仪态,将二十余年来悉心维护着的得体和端庄统统抛诸脑后。
连城璧宛如局外人般的欣赏着这些人的唱作俱佳,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意,眼中满溢着温柔,暗藏着疏离。
客栈里的小房间不适合他们,最适合他们的地方应该是雕栏玉砌的大戏台。
一室静谧。
良久后,赵无极侧头看向连城璧,微笑着问道:“连兄怎么看?”
隐晦的恶意,隐藏的羞辱。
连城璧如数接下,心中毫无波澜。
名曰骄傲的骨头早已被他亲手捏成了粉末,再深沉的恶意都无法伤害到他。
光辉排斥黑暗是因为拒绝染尘,一旦堕入深渊自当无所畏惧。
他看向满怀期待,无法抑制的露出祈求表情的沈璧君,缓缓地,轻柔地道:“璧君从不说谎。”
屠啸天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既然连兄都这么说,那一定是我们误会了。”
其余那几个人也似接受了,各自点头应许,司空中平甚至替萧十一郎说起了好话。
沈璧君笑逐颜开,感激的仰望着司空中平。
她一向不是个足够聪明的女人,既掩饰不好自己的情绪,也看不出暗地里的波涛汹涌。轻而易举便被套了话,毫无防备的交代出萧十一郎的所在地和目前的状况。
连城璧不咸不淡的扫了一圈,将那些隐藏在温和谦恭之下的贪婪卑劣尽收眼底。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光不太好。虽然他没有真心的与这些人交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所谓的朋友比照风四娘、柳色青、徐青藤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即便要那三个人去死,他们也不会做一丁点对不起连二少的事,甚至连哄骗他一次都不会肯。
连城璧蓦地笑了起来,春风化雨,绵密无声。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他这样的卑劣者也只能和这些无耻之徒聚在一起。
求仁而得仁,何怨乎?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连城璧深深地望着沈璧君,意味不明的叹道:“你很好,是我的错。”
沈璧君的脸白了三分,讷讷道:“什么?”
连城璧微笑着,缓缓叙述道:“沈家庄的废墟我已派人清理过了,正在重建,等建好了……”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痛苦的吸了一口气,心口隐隐作痛,痛而不伤。
他并不奇怪与沈璧君会走到这一步。他们是一样的人,压抑的太久,久到即使表面上依旧光鲜亮丽,背地里却已然腐朽溃烂。
因为过于顺从,过于软弱,过于顺波逐流,半生都活在世俗礼教和别人或评判或期许的目光里,被压制到喘不过气。一旦遇见可以疯狂的时机,便会飞蛾扑火般的冲上去,寻求自由,渴望放纵。
沈璧君的脸越来越白,白的像是一张上好的宣纸。
她哆嗦着嘴唇,眼眶里噙着泪花,不可置信的道:“城璧,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连城璧勾唇浅笑,温柔的注视着她,斩钉截铁的道:“我们和离吧。”
他顿了顿,有些语无伦次的道:“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有些累了,我知道你也很累。我们都尽力了,怪只怪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放心,我会处理好,不会污了你的名节。”
他很少长篇大论,也很少坦率的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一旦下了决定,话说出了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璧君的瞳仁蓦地缩成一个小点,连连摇头。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拒绝的话语,痛苦与解脱相生相伴,不分彼此。
连城璧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发顶。
他用一种看待不晓事的孩童般宽容的目光看着沈璧君,柔声道:“你累了,休息吧。”
沈璧君终于面对了现实。她被抛弃了,被残忍的、残酷的抛弃了。在她失去沈家庄,失去奶奶之后又失去了连城璧。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明明并没有真的做过对不起连城璧的事,不过……她的确是对不起他。
她不好,好的人是他。哪怕决意抛弃她时,还给她留了颜面和余地,为她今后的生活做了打算。
连城璧收回了手,怜悯的看了一眼沈璧君。
他在可怜她,也在可怜自己,可怜所有身不由己犯下过错的人们。身不由己,是这世上最好的词语,足以让人推脱掉所有的过失,安抚自己的内心,扼杀自己的良知。
他果决的斩断了这些年积攒的情思,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轻轻地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沈璧君对着他的背影探出手,眼角的泪珠滚滚而下。
残余的火苗挣扎了两下,黯然熄灭。
这一次连城璧没有回头,他再也不会回头。因为懦弱而犯下过滔天大罪的人绝不可能继续懦弱下去。要面对一切,不能逃避。
沈璧君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她左右摇摆了许久,却不知拥有选择权力的从来不只有她一个人。
连城璧站在石阶上,双手拢在袖中,把玩着别在袖口中的短剑。
夜凉如水,他的心湖也是一池清凉的,无波无澜的死水,隐隐中还带着一丝惬意。
倦鸟归林,群凤还巢,各得其所。
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除去了长衫,只穿着紧身的衣服。
连城璧风度翩翩的颔首,看着他们的迟疑和警惕的表情,含笑道:“带我一程可好?”
赵无极的目光闪烁不定,试探着问道:“连兄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笑而不语,扭头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东厢房。
东厢房的那排房屋的其中一扇门悄无声息的敞了开来,暗沉的夜色中一道如火的红色身影拎着司徒中平的后衣领飘了出来。
刹那间,夜色仿佛被点亮了,并不华贵的客栈的院子似乎化作了传说中天上的白玉京,心甘情愿的臣服在神明脚下。
连二少放下一脸呆愣的司空中平,轻声细语道:“夜安,诸位侠士。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诸君同行?”
他看向海灵子,海灵子不知为何垂下了头。
他看向屠啸天,屠啸天呆滞的回望着他,眼也不转一下。
他看向厉刚,厉刚的呼吸沉重了几分,眼球上爬上几条血丝。
他又看向赵无极,赵无极几乎忍不住想要后退,却又强自忍耐。
连二少眨了眨眼,扑闪的羽睫撩动了世间万千繁华。他疑惑的问道:“不愿意吗?”
“愿意。”交叠在一起的声音如出一人之口。
别说带他一起去,为他去死都可以。
赵无极愕然的扫了一圈,不由自主的面露惊惧。
他凝视着连二少,犹如凝视着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恶鬼出世,吞噬人心。
连二少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赞许道:“真乖。”
乖孩子自然可以死的好看一些,譬如从切成二十段改成切成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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