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太阳毫不吝啬的挥洒着自己光芒,毒辣的热意犹如将烧红的烙铁砸在行人的身上。
身穿灰色粗布短打的独臂男人一手拎着几只山鸡野兔,背上还挂着一个体型干瘦的孩子。孩子的双手交叠锢在男人的脖子,脑袋耷拉在他的颈侧,两条腿虚虚的环在他的腰上。
男人似慢还快的顶着日头前行,偶尔歪头看一眼搭在颈侧的小脸。
他一直走一直走,一刻都不肯停歇,面上却始终不带半分湿意。
终于,他走到了目的地,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村镇。镇口的门栏细若人臂,栏上该挂镇名的位置也是空空如也。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镇,住着一群没有名字的人。
还没等男人踏上镇中唯一的街道,聚在镇门口玩耍的孩子便一拥而上。
“荆叔叔,你陪二丫翻花绳好吗?”
“荆叔叔,你教狗剩怎么打兔子好不好?”
“荆叔叔……”
“荆叔叔……”
男人被几个弱小到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孩子团团围住,推不敢推,说又不知道说什么,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捣什么乱,自个玩去。”系着围裙,头上戴着硕大桃红色的绢花中年妇女撵小鸡仔子一样撵走了孩子们。
“大魔头来了,快跑啊。”
“老妖婆,我才不怕你,略略略。”
张婶子对着孩子们的背影做凶神恶煞状挥了挥粗壮的胳膊,回身接过男人手上提着的野味:“小荆啊,你家崽儿又受伤了,快去让赵叔看看吧。这些我就先帮你处理了,等你出镇的时候再来算。”
荆猎户向张婶子点了点头,用终于空出来的手扶住背上的孩子,脚尖一点便窜出去丈余。
张婶子视若不见的理了理鬓发,提着野味慢悠悠的回了店里。
灰色身影闪进了医馆了,杵在门口诊案前。正在阅读的半大少年若有所感,一抬头,一双暗沉无光的灰色眸子映入眼帘。手上一抖,攥着的书掉在了地上。
“失礼了,您请进。”白景烁捡起书,放在诊案上。引着荆猎户往里走,绕过药柜走到后堂,手臂抻直对着几步外的罗汉床:“请。”
荆猎户将背上的孩子昏睡的解下,平放在罗汉床上。
“赵爷爷今天不在,您愿意让我来看看吗?”白景烁用诚恳的表情看着荆猎户。
荆无命不答话,挺直的身子如同一杆直立的标枪,死灰色眸子空无一物,既没有感情也没有生气,看久了只让人觉得心口发堵。
白景烁拂手拎出别在袖口的绢帕,掩唇轻咳了两声。
“抱歉,老毛病了。”白景烁将绢帕对折,塞回袖袋:“您愿意让我来看吗?”
荆无命的目光略过少年秀致柔和的面容,霜白的长袍,在宽大的袖口停了一瞬,又回到他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上:“可以。”
白景烁并没有在意荆无命语气中的生硬:“多谢您的信任。”
路小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昏暗狭小的房间内,一盏油灯如妖魔般舞动着身姿。
他并未急着起身,眼珠一转快速的扫了一眼自己所处的房间。身下的罗汉床,床边支起月牙桌,对面墙边的满是抽屉的立柜,立柜旁的小圆桌,小圆桌上的油灯、茶壶和茶杯,还有坐在小圆桌旁凳子上读着书的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的白衣少年。
曾在白日来过,却从未在夜间歇过的房间。以及,素昧平生的少年。
师父不在。路小佳的心中蓦然生出一丝惶然,顷刻间又烟消云散。
“你醒了。”坐在方桌前的白景烁抬起头,对路小佳露出礼貌的微笑:“口渴不渴,要喝水吗?”说着,便放下了手中的书,沏了一杯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起身递给路小佳。
大概是因为罗汉床偏低的原因。他递水的时候,茶杯是用双手捧着,腰杆对折,头却昂着,双目直视着对方。纤瘦的身体勾出类似于弓臂的形状。
这是一种说不上是礼仪还是谦卑的弧度。然而他的目光与站立时不同,锐利的像一把出鞘的剑。
“……”路小佳起身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不够。”
“好的,请稍等。”
路小佳看了看眼前的茶杯,又看了看白景烁的眼神,再次一饮而尽。
“还要吗?”
“要。”
“好的,还要吗?”
“嗯。”
……
“好的,还要吗?”
路小佳按住鼓胀的胃,心中可惜:“不必。”
白景烁坐回圆桌前的凳子上,左手闲适搭在桌子上:“你师父回去了。”
路小佳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与白景烁遥遥相对。之前镇里那些人都以为自己是荆无命的儿子,这是第一个认识到他俩真实关系的人。
然而路小佳不想追究因由。有些问题,不问也会得到答案。有些问题,再三追问也得不到结果。
“他说让你在这住到伤好了再回去。”白景烁弯起双眼,遮住眼中的闪烁:“如果伤不好就不用回去了。”
路小佳摆弄着腰间别着的小布袋不说话。
“所以故意不上药,让伤口恶化发炎这种事就不要再做了。”
我没有!路小佳手下一顿,险些脱口,却又憋了回去。何必和不认识的人解释。
心中却不禁思考起荆无命此举的意义,难道他也是这么想的?自然是不可能的。
路小佳了解荆无命绝对超过白景烁了解荆无命。这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事。
“伤口发炎会引发高烧。如果不能及时退烧,有可能烧成傻子,还有可能会死。你师父也是关心你。”
路小佳冷冷的瞥了白景烁一眼。自说自话,莫不是失心疯?
“不能太任性,让重要的人担心。”
继续下去不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近年来与荆无命一起过着与其隔绝的生活,尚且年幼的路小佳并不像长大后一样能够以唇舌作为武器,只能截断白景烁的话头:“有吃的吗?”
“你想吃什么?”
“花生。”
“没有。”
“那有什么?”
“我去灶房看看。”白景烁起身,顺手提走空了的茶壶,走到门口时侧头嘱咐道:“不要乱跑,尽量少动,在床上好好待着,小心撕裂伤口。”
“……”路小佳躺下打了个滚。
路小佳等的快要睡着时,沉重却虚浮的脚步才徐徐传来。
翻过身看着将托盘里的碗碟摆放在月牙桌上后,随手放下托盘的白景烁,路小佳忽的起身捉住对方的手腕。
白景烁挣了挣,没有挣开,笑吟吟询问:“怎么了?”
“你没练过武。”路小佳直勾勾的看着白景烁,脸上虽然没有表情,语气中却带着诧异。
白景烁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直到一丝全无。少年还带着稚气和婴儿肥的脸上,一笔一划皆是精美绝伦,难以想象长成后会是何等的惑人心魄。然而在昏暗闪烁的光影下,那宛如少女般秀丽的轮廓竟透出了阴森鬼魅的妖邪之气。
白景烁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在路小佳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白景烁却曲下了腰,用未被捉住的那只手掩住了嘴唇。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湿音,指缝间艳红的液体滴滴答答的砸在路小佳的手背上。
路小佳连忙松开钳制着白景烁的手,连鞋子都顾不得套上,赤足扶着白景烁在床罗汉床边坐下:“你有病。”顿了顿,又道“我能做什么?”
谁知白景烁坐下后便不再咳,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一般。
“……”路小佳无言以对。
白景烁用袖子遮住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双眼睛,灯影摇坠的身姿倒影在他的瞳孔中,犹如熊熊燃烧的篝火。
“我应该谢谢你。”他用带着笑意的柔和声音的说:“铭感五内,此恩必报。”
虽然不知道白景烁说的是什么,但路小佳坚定的回绝:“不必。”
“对了,我叫白景烁。白驹过隙的白,良辰美景的景,震古烁今的烁。你呢?”白景烁隐在自己的衣袖后,抽出袖中的帕子拭擦血迹,擦完嘴擦手。
“路小佳。路小佳的路,路小佳的小,路小佳的佳。”
“好,你很好。”
“我不好。”路小佳垂眼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点:“我要净手。”
“水喝太多了吧。”
路小佳眉头一蹙。把刚才发生的种种从脑中过了一遍。
他是故意的。路小佳终于反应过来。
白景烁笑吟吟的望着路小佳,似乎在说,礼尚往来而已。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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