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的老旧道观中,着一身灰蓝色道袍,黑色木冠束发,右手挽着白丝碧玉杆拂尘的男人孑立于院内的寒梅旁。
雪是白雪,却比不得他领襟一抹剔透。梅是红梅,却胜不过他齿外两抹绯红。他微微颔首,专注的看着摊开的掌心中错落的梅花瓣。
乾为天,坤为地,谁言天地不相交?坎为水,离为火,谁言水火不相容?
烈烈寒风呼啸而至,却在男人身前化作拂面春风,小心翼翼的亲吻男人的衣角,卷起男人掌心的花瓣,散落在雪地里。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时也,运也,缘也,命也。
玉枢君收回了空落落的左手,昂起头。白玉雕琢般的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光华流转,一时间竟如同欺过天光一般。
凡是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呵。”朱唇轻勾,刹那间天地失色。
身体是飘忽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白景烁神思不属的看着眼前的场景。紫檀木的圆桌上,镂空雕制的香炉已经息了烟。水青色的床幔被玉勾笼在床榻两侧。
一袭白色衣裙的女人坐在床前哀哀戚戚的抽泣着,泪水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团令人生厌的肮脏色块。涂抹的殷红如血的嘴唇不断的开合着,她说:“盛儿,你是无辜,但是娘没有能力保住你。”
她又说:“你和娘的命一样苦。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你爹,还有……”
她的脸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熟悉到日日相见,陌生到从未相识。
白景烁蓦然想起前些日子偷偷在小书房玩耍时翻到的不知是谁藏起来的话本。字认不全,故事读不懂,满肚子的不明所以,却牢牢记得扉页上用朱笔写下的簪花小楷。
情是骨中刺,恨是断肠酒。饮下这一杯,莫要再回头。
“哈哈哈哈哈,我恨呢,恨呢…哈哈哈哈哈……”隐约间,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尖锐笑声传来。
白景烁从梦噩中惊醒了,费力的将双眼睁开一条细缝。
斑驳的色彩遮住了视线让人看不真切,剧烈到让人发疯的痛感的从胸腹处传来。
好疼!连每一次呼吸都让人觉得痛不欲望,白景烁不禁泪珠滚滚。煽动着的小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只粗糙的带着茧子的手蹭过白景烁的眼角,耳边传来苍老却温和的声音:“好孩子,不哭。继续睡吧,等你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不起来的,因为……
视线越发模糊,白景烁再次坠入黑暗的世界。
命算是救过来了,剩下的只能以后再说了。赵老头捋了捋床上孩子细软的发丝,神情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悲悯。看口型刚才是在喊娘吧。天可怜见的。
“阿嚏。”赵月娘揉了揉鼻尖,拎着裙摆踩着小碎步的跑向后院赵老头的寝房。
抬手敲了两声门,未等回应便推门而入。
“爷爷,这里我看着吧。你快去吃饭,我买了苏爷爷卤的肘子还有张婶家的烤鸡,可香哩。吃完后去店里坐会诊吧。嗯,我回来的时候碰见吴婶,她说小虎子和二丫都染了风寒,估摸一会就来抓药啦。”
“行,那我去了。”赵老头让开自己坐的凳子给赵月娘,起身拎上衣架上挂着的斗篷:“娃娃上午睁了回眼,只要不再起热就没什么大事。米汤和药我刚才喂过了,你不用再喂。月娘你记得每隔一会就摸摸他的脑门,还有别忘了喂水。”
“知道啦。”赵月娘坐到床头的凳子上,脆生生的应道。
赵老头前脚刚出了门,赵月娘便不安分的挪了挪凳子,打量起床上小孩的脸。
虽然昏了快五天,脸色也依旧青白,小脸上却仍然圆润饱满,看起来肉嘟嘟。睫毛长长的,嘴巴小小的。瞧着比店里卖的瓷娃娃还讨人喜欢。
真可爱啊!赵月娘看的心痒痒,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小脸蛋。指尖的触感柔软又有弹性,比刚蒸出来的馒头还……
等等。赵月娘看着望向自己的乌溜溜的黑眼睛,不禁尴尬的眨了眨眼睛。该不会是被我戳醒的吧?
白景烁扫了眼垂在床头的茶褐色床幔,看向眼前陌生的翠衫少女。抽了抽鼻子,鼻尖传来微弱到近乎于无的甜香,似乎有些熟悉。
白景烁忆起等死时恍恍惚惚看到的人影以及类似的香气。宛如死前的臆想却是真实。
“谢…谢…”细如蚊呐的道谢声传来。
赵月娘看着男孩因苦痛而染了水光,却露出感激目光的眸子,鼻尖一酸:“很疼吧,别勉强自己说话。”
“我…”白景烁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仍然很疼,却比之等死时,甚至上次醒来时好了太多。这是活着的痛楚,值得去忍耐。
“我…没事,谢谢您…救了我。”这一次,他的声音大了些,字句也连贯了些。
“应该的,应该的。”看到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懂事,赵月娘只觉得心中越发钝疼,忍不住眼圈泛红,泪珠滚滚。
白景烁挪了挪酸软无力手臂,却抬不动它,只能细声细气的安慰道:“姐姐不要哭,我不疼的。”
“嗯,姐姐知道,姐姐只是眼睛进沙子了。”赵月娘用袖子抹了抹脸,露出大大的笑容:“乖崽儿,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白景烁一时恍然,瞳光散开:“……叫我盛儿。”某个称呼被含糊了过去。
“盛儿是小名吧,你的大名是什么,还记得吗?”
“……景烁。”白景烁费力的吐出两个字。
“是姓景吗?”
“不是。”白景烁矢口否认,目光重新聚起,凝在赵月娘的脸上,良久,才道:“我姓白,白首同心的白。”
“白,白景烁是吧,这名字真好听。”赵月娘对白景烁的停顿视若不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尽量用温柔的语气:“是指很亮很亮的意思吗?”
“铺陈藻,信景烁,扬世…庙…”白景烁的声音从有到无,双眼也渐渐阖上。
这一段对答耗尽了伤者仅有的体力,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看着白景烁沉睡中的脸庞,赵月娘吸了吸鼻子。她不敢想他为什么不向自己询问家人,也不曾哭着喊着要爹娘。心中的侥幸如沾了火星的野草,片刻间焚烧殆尽。
她明白,最坏的结果出现了,这孩子什么都知道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岂不是更加让人觉得悲哀吗?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恍然间,赵月娘竟有一丝悔意。带着绝望和仇恨活下去和突如其来的死亡哪一个更让人痛苦?
“啪。”赵月娘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吃多了吧,乱想什么?只要活着总会遇见好的事,总会找到希望。只有懦夫才会将死亡作为逃避的手段,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
医馆的大门紧闭,堂内却坐满了人。几十号人挤在并不算多么宽阔的前堂,却鸦雀无声。
半响后,赵老头开了口:“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大冬天却穿着单衣,挽着袖口,满脸络腮胡子,脸膛黑红的中年男人答。
手里拿着烟袋的老头捋了捋胡子,插嘴道:“也没别人了,应该是他家的。”
“独苗吗?”赵老头不甘心的问。
若是独苗的话,试图阻止对方复仇岂不是丧良心。在治疗孩子的过程,赵老头曾经想过给他头上扎上几针,让他前世尽忘。无奈心中明镜高悬。谁都不是天王老子,哪有那个权力左右别人的人生?哪怕对象只是个孩子。
“那咱们哪知道,又没钻过他床底。不过据说他花的很,光是有名有姓的情儿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总不能垦了那么多地,还种不出庄稼来。”腰上系着围裙,头上戴着桃红绢花的中年妇女笑呵呵的打趣道。
“唉。”赵老头下了决心,起身向众人抱拳:“麻烦各位街坊了,今天的事大家就当不知道吧。以后那娃娃就是我家的了。”
“哎哟喂,多大点事啊。”
“老赵你这可外道了。”
“管他是哪家的,进了咱们镇就是咱们的人了。”
“就是,有那位在,找也找不到咱们这来。”
“好了好了,散了吧,我炉子上还炖了老母鸡呢,别把锅底烧穿了。”
“哎呀,我家里也开着火,你不提这茬我都忘了。不行,赵叔,我先走了。”
一番混乱后,医馆前堂连人带凳子撤了个干净。
赵老头坐在凳子上拍着桌子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臭丫头,这回你惹的麻烦可算不上小啊。”
忽的,赵老头起身向镇子北方深鞠一礼:“也多谢您了。”
“不用谢。”细雪中,空灵清幽的声音随风飘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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