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体，徐珏回府去请安之后就被留在了前头。眼看着戌时了相公还没回来，卫氏忙打发着几个孩子一一去睡觉了。
徐皎皎的院子还没拾掇好，仍旧宿在卫氏院子的厢房里头。她哈欠连天地跟着丫环走出去，不等走出门，就听见东南角遥遥地传来一阵音乐声。
她辨别不出那是笛子还是箫声，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其声幽咽如诉，教人心头一酸。
卫氏已是在屋子里头发了怒：“哪里来的小娼妇？进了门连茶都没奉，大晚上的不干不净地吹些腌臜曲子！修竹！去叫吩咐秋娘，教她只管拿出当年十大家的样子来！”
荷衣早已经伸手捂住了徐皎皎的耳朵，只不过，这么近哪里捂得住卫氏的声音？还是叫徐皎皎听了个清清楚楚。
秋娘是父亲早年纳的一个妾，却是比卫氏的年龄还要大。徐皎皎机缘巧合见过一次，只觉其人袅袅婷婷、肌肤赛雪，说话也随时咬着韵，倒似念白一般。虽然徐娘半老，但是真真风韵犹存。
她听下人八卦的时候说过，这个秋娘当年是玉京城里盛极一时的花魁娘子，不光弹得一手好琵琶，歌喉也是一时之选。如果父亲不是诗词极负盛名，也纳不到这等绝色。卫氏叫秋娘出面，只怕是好一场对台戏要打了。
“快别听了，”荷衣见徐皎皎眼睛骨碌碌地朝那边看过去，心下好笑，“小娘子要听曲，明日小花宴只管去听。这曲子听了没得脏了耳朵。”
她心下痒痒，听卫氏刚刚说的话，接下来只怕是好一场热闹可以瞧。不过，荷衣是母亲的贴身大丫环，从她嘴里肯定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磨磨蹭蹭不甘不愿地洗漱上床，徐皎皎还以为自己会失眠，却一觉睡到了第二天辰时，险些错过了请安的时候。
听见她这面有些响动，立刻有丫环从外面掀了帐子挂好，又利索地端了热热的锦帕来给她擦脸：“小娘子不再睡会儿？”
“几时了？”
这边看不见院子里头的莲花漏，徐皎皎一边问着，一边觉得伺候自己的丫环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名字来。难不成是母亲给她寻的丫环，先过来伺候着了？
“辰时一刻了，早膳已是送来了，小娘子可要用些？”
“怎地不叫我？”徐皎皎揉了揉眼睛，终于想起来这丫环是谁来着，可不就是祖母给自己的半夏？
“翰林和夫人正商量事情，今天多半是不去请安了，”半夏手下活计十分麻利，显是伺候惯了的，又喊了梳头嬷嬷来给徐皎皎梳头发，“刚刚五娘和柬哥儿都叫修竹拦了，我就自作主张，单给小姐叫了早膳过来。”
商量事情？
徐皎皎微微听见一丝儿声音，听起来倒像是卫氏发脾气，便宜爹做低伏小。这时候自然是不适合去请安的。
如果不是半夏今儿就来服侍了，只怕这会儿大丫环们都在上房招呼，顾不上她。更别提早膳了。
“好，早膳先摆上吧。”
几个小丫头子端了桌子进来，不多时就摆好了一桌子。光粥便有三四样，八小碟点心俱盛在扇形白瓷碟子里，拼了一桌子。除此之外还有七八种小菜，皆是这几日徐皎皎爱吃的口味。
平素在上房和卫氏一起用膳的时候，也不过就这样罢了。
这个时候，徐皎皎才真正明白当时几个姐姐的羡慕是怎么回事。她现在还没自己开院子，手里更是一个大钱也没有，整治出这么一桌子早膳，完全是半夏的面子。
“半夏，”她回忆了一下平素卫氏对心腹大丫环的态度，从镜子里头看着一身银青袄裙的半大丫环，“可是今天一早过来的？安顿好了吗？昨儿家具都得了，不过恐怕要下晌才能搬过去。”
“回小娘子的话，安顿好了，”半夏虽是家生子，却是徐家迁来玉京之后出生的，说起话来和玉京本地人一般斩截，不像修竹荷衣她们带着些北地口音，“方才婢子先去栖霞阁看过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搬过去。今天早上起来东边云彩阴沉沉的，恐怕晚点要下雪，奴婢已经叫小丫环开始收拾东西了。”
“好，”梳完了头发，徐皎皎坐在桌前面，点了几个菜和点心，“这几个你端下去吃了吧。”
见徐皎皎行事说话和其他几位小娘子一般无二，半夏微微有些诧异，低着头端起点心小菜，又谢了赏，方才下去了。只留徐皎皎自个儿在那边苦恼，她手上没银子又没首饰，惯常戴的都是些小孩子的东西。好容易有这么个行事妥帖又借得上劲的大丫环，可赏些什么东西才好呢？
晌午用完午膳，徐皎皎净了手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卫氏提起这一点。
“哟，瞧瞧，”如果不是身子素来弱些，卫氏简直想把女儿举起来，“再没有比咱们八娘还聪明的了，才开自己开了院子，就知道赏丫环了。你姐姐的院子还是我叫杨嬷嬷去先管了几年她自己才接过来的。”
五娘开院子的时候，卫氏每隔几天就派了心腹丫环媳妇子去栖霞阁看看，该赏就赏，该敲打就敲打。又在院子里头放了个杨嬷嬷，天长日久地教着，到了九岁上，才叫五娘把自己的院子管起来。
可没曾想，次女不过才恢复神智几天，倒是什么都懂得了。
徐皎皎有点不好意思地找补：“前儿才看见娘亲赏了荷衣姐姐两只镯子，可是我的镯子半夏戴不上……”
她今年才七岁，手上的几个镯子都是幼儿图样，挂着长命锁的。怎么也不可能赏给半夏戴。
“咱们皎皎想赏半夏镯子吗？”卫氏高兴得很，一连声地叫了修竹把妆奁都拿过来，由着徐皎皎挑，“来，从娘的妆奁里先挑两只，等明天得了闲，到时候多挑些适合赏人的东西给你。你自己管起来！”
看着卫氏妆奁里头珠光宝气的几十个镯子，徐皎皎有点下不去手。看着她这样子，卫氏自作主张，挑了两只低调些的塞进她手里。
“谢谢娘亲”徐皎皎有点不好意思地又提了个要求，“娘亲能不能给我点散碎银子和大钱……”
卫氏哪里会不同意？看见徐皎皎能这样提出要求，她只恨不得立刻去上几炷香拜拜菩萨才好。
“我们皎皎真是聪明了！娘亲回头就给你准备一箱子！叫我们皎皎什么时候赏人手里头都有钱花，好不好？”
被卫氏搂着亲着，徐皎皎有点不好意思，万幸荷衣匆匆走了进来，她才从卫氏怀里脱了出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
看她连脚都够不到地，却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荷衣笑道：“小娘子如今越发有规矩了，我瞧着，和五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再没这么可人疼的了。”
如若是一般的丫环，不敢用这样略带些长辈意思的语气的。不过荷衣却是不同。
徐皎皎听卫氏说过，自己穿越的这前身本是连话都不会说、渴了都不知道要水的傻子，按照现代医学的看法，几乎就是个植物人。能健健康康地长到现在，全靠荷衣整日介衣不解带地看护着她。
荷衣是发过了毒誓不嫁人的，如今已经二十二，在卫氏身边服侍了整整十年。和她同期的另一个丫环叫兰袖的，已被徐珏收了做了通房。
屋子里头这会儿正好没多余的人在，徐皎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刚刚卫氏塞给她的两只镯子里头挑了个更富丽些的金丝累嵌红宝镯子：“荷衣姐姐，你肤色白，这个镯子你戴着定好看的。”
卫氏也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
对于深宅妇人来说，丫环只怕比丈夫还亲近些，十年朝夕相处，别说这样一个金丝红宝镯子，便是更值钱的成套头面她也不是没赏过。荷衣又是发愿不嫁了的，这样的丫环，一辈子心腹都当得。
“谢谢八娘！”
荷衣惊喜地接过镯子，给徐皎皎行了一礼，却是趁着低头的功夫微微擦了擦眼角。徐皎皎从小就是她在照顾，这么七年下来，感情丰厚自不必多说。过去小娘子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时候她都是心疼的，现在眼见着小娘子聪明伶俐起来了，得着两个镯子先赏她一个，倒叫平素伶俐的荷衣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了。
“瞧瞧，我赏了你不知道多少好东西，也不见你掉过眼泪的。”
私底下，卫氏其实是个活泼性子。虽然生育了一子两女，但性格里始终还有些少女的娇憨在。徐五虽然一直怜香惜玉过了头，可是对这个发妻始终宠爱如初，小五房的日子除了不似其他几房受宠，私底下倒是颇和谐。
“夫人，又拿我寻开心！”
荷衣跺了跺脚，才想起来有事情要说：“今儿有人给翰林接风，在外头喝酒。刚刚才遣了小厮过来，说是快回来了。”
“知道了。”
卫氏点了点头，吩咐荷衣：“醒酒汤准备了送到书房去，他在外面喝快意了定是要做文章的，吩咐小厮提前把地龙烧上，熏香用翰林带回来的新样子。”
“夫人……”荷衣有点犹豫，还是开口劝道，“虽说这次新人闹得不成样子，但是翰林早上也做低伏小了，这醒酒汤，还是夫人您亲自端过去罢。”
徐皎皎侧头看了娘亲，见卫氏脸上变幻不定。
娘亲心里头只怕还是有点恼着爹爹的，可是这个时候正巧新姨娘刚进府，岂不是把爹爹往外头推？
但看卫氏的样子，只怕没这么快地就先松口。她这个做女儿的，少不得在当中撮合一二。
徐皎皎伸手抓住卫氏的袖子，仰起脸看她：“娘亲，我还没见过爹爹呢，我去送醒酒汤好不好？”
听着这话，卫氏不由得有点心疼女儿起来，又想起来相公的好处。
尚书府向来讲究体面，生了个傻子女儿不至于不养，但是光养着就已经算得上是亲厚了。可相公这七年来，却从来没有因为这傻女儿多说过一句，反而亲自也抱过也喂过。徐皎皎两三岁那会儿，她还见过徐珏喝多了回来抱着女儿哭，说是没缘分。
今天早上吵架，她一赌气连女儿都没叫他见，现在看着徐皎皎一双黑玛瑙似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哪里还说得出个不字？
“去吧去吧，只是别误了时辰。再过一会儿四娘她们的小花宴就要开了，你姐姐必是要来上房带着你一起去的。你去送了醒酒汤就回来换衣裳，好不好？”
徐皎皎扁扁嘴。
她其实不大想去这次小花宴的，现在府里头的人她还不大认得全，再加上前次得罪了那个赵行砚，想到曾经看过的小说里头层出不穷的算计，徐皎皎巴不得躲了不去。
“娘亲……”
这次，她眨眼睛也不管用了，卫氏伸手捏了捏她略带一丝婴儿肥的脸颊：“乖乖，娘的明珠儿，小花宴定是要去的，以前你还不懂事的时候，你姐姐次次都抱了你去看花看热闹，但凡有人说你一句她就要和人吵上一天。现在你大好了，难道不去跟着她给她在闺中密友面前长长脸？”
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
想着平素总是温和笑着的姐姐，却在知道四娘说自己傻子的时候那么气愤，徐皎皎点了点头。
“好，娘亲，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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