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是个“串”字型。小五房就住在下面的口字右半边的位置，而公中的库房却在上面的口字左上角。
卫氏自幼有心疾，等闲请安都常常不能去，到库房这么远的路，便叫了健骡拉车一路过去。府里头修了车马路，但毕竟不比外头大路，七转八绕的叫人头晕。
徐皎皎头一次坐古代这种没有减震的马车，颠得七荤八素，恨不得下车走路。卫氏看得又心疼又好笑，忙叫修竹上车抱了她，方才好些。
五娘有些心疼妹妹，从荷包里头取出一粒生津丹给她含了，“这骡车到底颠簸些，轿子倒还好些。”
“咱家这等人家，哪能用轿子？”卫氏嗔了五娘一眼，“除了那些没根基的暴发户，但凡读过些书的人都是用马车骡车。咱家要是用了轿子，明儿御史台就能参上去几十本，说尚书府以人为畜。这名声岂是能听的？”
“所以还是爹爹最疼您，”五娘也人精似的，今天荷衣来说话的时候，她也似有似无地听见了那几个词，“咱家的骡车轮子，都是爹爹特地寻来的软木做的，为的就是您怕颠簸。妹妹这是没坐过外头的马车，所以才觉不出来。”
听着女儿这么说，卫氏抬手替她簪了簪头发，嘴角微微提了一丝儿，却没说什么。
——母亲果然还是在意那个清倌人的。
徐皎皎偷偷抬眼看着姐姐，正看见姐姐低头给她打眼色，赶紧开口转移话题：“娘亲，等下去库房里，家具都可以随便挑吗？”
听着这个话题，卫氏果然比刚刚感兴趣些：“公中的库房，可不就是随便挑？不过如今府里头不比前些年，好东西只怕都已经摆在各个房头里了。”
“不过大件家具倒是无所谓的，当初都是同一批木头请怀内的匠人打的，先把你那院子摆放整齐。至于帐子帘子屏风这些，回头我从嫁妆里头挑一批好的给你。”
正说着，骡车已经停了下来。只不过，库房门口还另外停着两辆车，一辆明显富丽堂皇许多，另一辆则是普普通通的青帷。
“二婶和四婶也来了，”五娘探头看了一回，牵了徐皎皎下车，“这赶得倒是巧。”
这管事婆子是祖母刘氏的陪房，走过来作势要行礼，卫氏一抬手便重又站得直挺挺的。
“五夫人有什么吩咐？”
卫氏摆摆手，荷衣赶紧走过去塞了个荷包进婆子手里头：“王嬷嬷，咱家八娘也开了院子了，这不……趁着今儿翰林回来了，过来挑些个大件回去。”
婆子接过荷包，看也不看，两个指头掂了掂就滑进了内袋。
“这倒没什么，不过二夫人在里头挑着药材，却要麻烦五夫人等一等了。”
徐皎皎牵着姐姐的手站了，从后头看见卫氏的肩膀端了端，想是深吸了一口气。
刚穿越过来那几天还没感觉，这几日，徐皎皎出门多些了，渐渐地就觉出这大家族中的难处了。
尚书府五个儿子，只小四房一个庶出，其他几个中，倒数徐皎皎的亲生父亲徐珏最不受宠。她隐约也听说过，自己的父亲虽然做得一手好诗词，当年却不经意得罪了先皇。
十九探花郎，又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出仕就是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可是为着得罪了先皇这一桩，如今二十九，还是正七品编修。
都说老人偏爱幼子，但这尚书府独独不缺儿子，倒是五儿媳卫氏，比徐珏还得些脸面。
这不，就是来库房挑些家具，为着二夫人先进去了，就得让她们母女三人在外面站着。
徐皎皎深吸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通，这才扭头看着卫氏，用刚好的音量问道：“不挑家具了吗？那半夏明天住在哪里呀？”
管库婆子是刘氏的陪房，不过在库房这等肥缺上做着，难免惹眼。下晌上房的事情还没传到这，不过只听见半夏两个字，就够她警醒了。
不用卫氏搭腔，一旁站着的荷衣自然脆生生接下去：“小娘子莫担心，老太太既然赏了丫环下来，肯定是有地方住的。到时候你院子布置好了，也要去回了老太太请她老人家掌掌眼才是。”
管库婆子本待再勒几个银钱补补亏空，听见荷衣这番话，赶紧找补道：“是极是极，刚刚是奴婢一时想左了。家具库房又不与药库一处开，等奴婢进去先点个灯扫扫尘土。两位小娘子身娇体弱，可别教灰呛着。五少夫人不如先看看册子？”
卫氏哂笑。
嫁了个相公不中用，镇日里只知道吟诗作对上青楼，如今倒要靠着闺女在老太太跟前讨面子了。
她身子弱，以前又把多半精力都放在了次女身上，尚书府的管家权竟是一丝儿也没沾过。几年下来，小五房倒成了尚书府里的软柿子，连个婆子都敢来捏一捏。
“不必扫灰了，速速去点了灯，”卫氏有心敲打敲打这婆子，可又想到徐珏带回来的清倌人，心头一阵气短，“也不用那册子了，前些日子大嫂才撵了一家子，道是偷换东西。如今公中领东西，不看一看回去了有官司也没地儿打去。”
管库婆子讪讪地缩了头，自去提了个气死风灯，一路引着卫氏几人进了库房。
徐皎皎先时还气愤着，想着要怎么给这婆子上上眼药，可进了库房就顾不上了。
——穿越这几天，她知道尚书府素来豪奢，可竟不知道是这么个豪奢法！
她娘一口气看了几十条椅子，连楠添紫檀的都嫌村气，一定要紫檀镶汉青玉的。就连地上的铜火盆，都是铜胎珐琅戏蝶图样配檀木架子的。
可就是这么个挑法，婆子也还附和着：“五夫人说的是，前儿老太太还说过，很该打一批新家具换换气象。现在这些都是十几年前打的了，如今苏样子已是不流行了，倒时兴广南那头的波斯样子。”
说到这，卫氏嗤笑了一声：“什么波斯样子，不就是那花莲教的什么白衣尊者带来的西洋样子？我瞧过了，瞅着热热闹闹的，却不讲个吉祥意思。还有刻得几十条蛇，怪吓人的。正经波斯样子，得去西域那边寻匠人，却不是广南那些红毛子能弄得出来的。”
“五夫人真真见识多，”吃徐皎皎刚刚一阵敲打，库管婆子消停许多，“亲家老爷毕竟是会看那星宿的……”
卫氏摆摆手：“挑好的这些，回头叫人好好送了去栖霞阁。”
徐皎皎跟在卫氏身后走出库房，刚刚因为东看西看已经叫姐姐捏了一回脸了，这下只好鼻观口口观心，专心走路。
“五弟妹，可挑好样子了？”
才从黑黢黢的库房出来，徐皎皎眯了眯眼睛，看着姐姐过去行礼，赶紧也跟着走了过去。
“二伯娘好，四伯娘好，”顿了顿，她才看见四娘也站在二伯娘身后，“四姐姐好。”
四娘站在身后，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地，行礼却是比徐皎皎姐妹俩慢了一步，叫二伯娘看了一眼，立刻更紧张起来。
“二嫂、四嫂，”卫氏点了点头，眼睛在二夫人手上的东西打了个转，笑道，“二嫂可是要去国公府看大姐儿？”
提起嫁到国公府的嫡长女，二夫人微微挑起下巴，字句很谦虚，但是那份得意却是掩饰不住的：“大姐儿眼看着就要临盆了，我记着库房里有几根老山参，特特去跟婆母说了，给她拿过去。”
四夫人在一边凑趣：“也就是你心疼你们家大姐儿，难道国公府还缺这个了？小公爷又是最疼媳妇的人……”
卫氏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也颔首笑道：“大姐儿这可是第三胎了吧？前面两个都是男孩儿，这胎倒是有个女儿来得好了。像我这种千辛万苦才生了个嫡子的人，倒羡慕大姐儿这般的好运气。”
这话说出来，二夫人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她嫁进尚书府到现在只得两个女儿，偏又是个最逞强咬尖的人。可卫氏这话是称赞她女儿……
不过，她极快地收了脸色，重新又端上一层带些骄矜的笑容：“听说八娘可大好了，今日在婆母面前极得脸的，你这些年的苦日子可也熬过去了。倒是我们家这孩子，总是笨嘴笨舌的。”
徐皎皎看着二伯娘朝着自己看过来，笑容极完美，眼角却一丝不弯：“八娘，以后要是四娘再有什么，你来找二伯娘说，我定要狠狠罚她的。你祖母年纪大了，小事情就不要扰她头疼了。”
这话，却是转着弯说徐皎皎告小状了。
徐皎皎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回什么，只觉得二伯娘笑得安闲，眼睛里却像藏着刀子一般。
好在，卫氏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后颈上，温热的掌心叫她觉得自己像是只晒太阳的猫儿。
“二嫂这话说的，我本来没想叫你罚四娘的。只不过，连自己妹妹是傻子、要关起来的话都能说得出来，这可不像是咱们尚书府小娘子的涵养。大姐儿当初可是玉京里头人人称赞的贤良淑德，四娘也不能差太多呀？”
最后一句，卫氏也是瞧着四娘的眼睛说的。眼尾一扫，正看见二夫人陡然握住的手，满意地揽了两个女儿笑道：“二嫂、四嫂，我家翰林要回来了，改日再聚。”
看着卫氏带了两个女儿走开，二夫人气得险些折了指甲。再看畏畏缩缩站远了一步的女儿，就更生气。
“瞧瞧你！怎么就学不会你姐姐半分心思呢？还说要跟你姐姐一样嫁进国公府，你这样子，怕不得叫人连骨头都嚼碎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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