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徐皎皎亲自去送醒酒汤,也不过是丫环提着跟着走罢了。
高门贵女,有个心思就已经算得孝心了。平素给父母的针线,也多半只是自己挑剔布料针线,真的动手还是针线上的人。所谓洗手作羹汤,也不过就是定制一下菜单,过问一下食材。
徐皎皎这几日听着,就连姐姐的女红课也是教颜色搭配甄别布料更多,真正上手练习的时候不过尔尔。缝纫是断不必学的,学绣花也决计不是为了绣功本身,而是为了磨炼性子。
“小姐,前面就是大人的书房了。”
父亲的书房,丫环下人不便进去。徐皎皎是来攻略父亲的,亲自提进去也显得有孝心。
踏过了月亮门,沿着青石小径走了几步,就是徐珏的书房了。
说道是书房,其实是一进的小院子,密密地植了竹子充作围墙,窗前栽了几株芭蕉,想是为了下雨时,能倚窗听雨打芭蕉语。玉京本地气候不适合竹子芭蕉生长,这些都是移植过来的,三五个月便要换掉。单就这一项,尚书府平时的豪奢用度就能看出三分。
平时少不得有几个小厮守在这边,今日却一个人影也无。想是小花宴那边请了平成班白巧儿的缘故,尚书府规矩虽大,但是下人加起来几百人,偷懒怠惰也是常事。
食盒里除了醒酒汤之外,还放了些醉后去味清口之物,徐皎皎拎起来稍稍有些沉。费力地推开门又跨过门槛,她突然发现,这书房里头有人!
书房用百宝格分作了两间,她现下提着食盒站在外间,投过百宝格正看见有个人坐在书案后头的官帽椅上,一双脚架在了书案上。
现在逃出去?
徐皎皎犹豫了一下,里间的人已是站起来了,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来。
“可是梦章兄家的小娘子?”
徐珏字梦章,徐皎皎听见这句,她心下一松,险些把食盒丢在地上,赶紧提高些用双臂环抱住。
不过,书房里有客人,怎地连一个小厮也不在?
“我与梦章兄同学于高师门下,今日来……”对方走出来,看了看徐皎皎的打扮,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原来是八娘。”
尚书府八娘是个傻子的事情,整个玉京都是知道的。
徐皎皎抱了食盒抬头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难道还能说“我不傻”?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学礼制,娘亲还没教过她如何与外男见礼,索性装作一团傻气,倒还免得尴尬。
对方看见徐皎皎努力抱着食盒,伸手先接过了食盒,又把她整个人拎起来放在了一边的圈椅上,蹲下来与她平视。
“是来给梦章兄送东西的?”
徐皎皎装傻不说话,她是逆光坐着,趁势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对方——这是个帅哥。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天然一段风流气质。她明知道对方知道她是个傻子,可被这双丹凤眼注视着,还是觉得对方眼里仿若只有自己一人。
前几日她还觉得那个“小冯允”皮相着实不错,但是被这位一衬,登时就比下去了。
见徐皎皎不说话,对方摇了摇头,自嘲笑了笑,索性盘腿坐在了苫着毛毡的地上。打开食盒,先挑了一块点心放在徐皎皎手里。
“像你这样,有尚书府护着,怕也是不错。”
徐皎皎刚用过午膳,哪里还吃得下点心?握在手里头,却叫对方误会了——他从食盒里头取了银匙,浅浅挖了一块点心,喂在徐皎皎的嘴前。
看着徐皎皎犹豫着吃了,他摇摇头叹道:“丫环呢?都说尚书府规矩大,怎地小厮丫环一个个都没了影,倒把个傻小姐自己放在这。”
“就算是亲生父母,想来也是偏心的……”
被硬生生喂了两口点心,徐皎皎有点吃不下了。银匙再喂过来的时候,她闭紧了嘴巴不吃,对方也没再强她吃,只是掏了一块帕子给她细细地擦了嘴角。
这会子她倒看出来了,这位世叔只怕是专门来父亲的书房躲清静的。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上倒有种看破世情带着七分放达的无奈。
“下次不要自己乱跑了。”
对方收了帕子,伸手摩挲了一下她头上的两个丫髻:“我叫冯允,你和你姐姐一般叫冯世叔就行了。”
冯……冯允?
徐皎皎微微吃惊,也有点在意料之中。真正的贵公子,的确应该像这位一样风度翩翩。
看着徐皎皎不说话,冯允失笑:“倒真是蒙昧未开。”
伸手捏了捏徐皎皎的脸,他从地上站起身来,重新又坐到了书案后面。
今日是他幼弟的百日,本待写一幅字充作抓周之物,却叫嫡母偷偷地撤了下来。那院子里头一时间没有他落脚的地方,索性一路来了尚书府找徐珏躲躲清净。这边门子小厮都识得他,直接就领了来书房这边。
徐珏不在,他看着面前坐着的玉雪可爱小团子,不知怎地却突然有点一吐为快的冲动。
——横竖说了她也不懂。
“梦章兄一向温和可亲,想来将来家产定有你一份的。”
且不说那么久远的事情,徐皎皎现在的衣食用度也和五娘没半分区别。和四娘比起来有些差距,不过二房富贵些,也是正常。
她想起来前几日姐姐和她说起的八卦,这冯允是冯征过继的嗣子。冯征如今已入直文渊阁,算得上是朝中大佬,五十有三时仍无子,所以才在十二年前的时候,过继了宗内已是孤儿的冯征做嗣子。冯征是个文章种子,十七岁的少进士,做过新皇潜邸时的伴读,差遣还没下来,但入翰林几乎已成定局了。
只不过,就在三个月前,冯征新娶的续弦,却生下了一子。这下子,冯允的地位一下子就尴尬起来了。
先是冯征以“长子少年得志尚需勘砺”为由,将荫封给了次子,然后又以自己入阁长子须得避嫌为由,准备外放冯允。
如今御史台已经有人上折弹劾了,称冯阁老“不慈”,不堪入阁。
“今天,父亲给弟弟取名为‘锐’,”冯允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只瑞兽镇纸,“当初我的字却是‘步谨’。”
给嗣子取字,希望他步步谨慎,不求闻达,但求不祸及家人。给亲子取名,却希望他如锥处囊中,锋芒自现。
徐皎皎有点同情面前的这位冯世叔,但更多的却是尴尬。
对方当她听不懂,所以才说了这么多。可是现在如果她贸贸然再和盘托出,只怕会更尴尬,只能继续如坐针毡地装着低头去看手里的糕点。
她正尴尬着,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了起来。
——徐珏回来了。
“步谨,你怎来了?”
徐珏喝多了些,一进门就闻得他身上一股酒气。他大步走过来,这才看见乖巧地坐在圈椅上的徐皎皎,忙脱了外裳又搓了搓手,把她抱起来。
“皎皎,怎么来爹爹书房了?丫环呢?”说着,他又忍不住用腮上新冒出的胡茬去扎她的额头,“快叫句爹爹听听!”
说完这句,他才转脸去看冯允:“步谨不要见怪,我这女儿有失魂症你是知道的。现在终于好了,我昨天回来今日才看见,难免高兴些。”
“皎皎,这是爹爹的同窗,快叫冯世叔!”
徐皎皎一阵尴尬,也不敢再看着冯允的眼睛,低下头去盯着父亲抱住自己的手,尴尬着挤出一句来。
“……冯世叔。”
声音虽然羞赧些,可是咬字却是清晰分明的。冯允哪里还不知道刚刚是这小丫头在装傻?
徐皎皎低着头不敢看过去,却听冯允的声音里头分明有一段玩味。她尴尬得脸都红了。
——装傻是一回事,叫亲爹当场戳穿又是另一回事了。
偏生亲爹还什么都没看出来,一直喋喋不休地抱着女儿哄着。傻了七年的女儿,突然就聪明起来了,哪里会有不高兴?
冯允也在一边微微帮腔:“梦章兄家的小娘子,的确是聪明。”
都知道装傻了,这简直是聪明得过了头。普通的七岁小孩子,别说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儿,就是开了蒙的男孩子,恐怕都没有这份聪明。这失魂症刚好就聪明成这样,以后不知道是个多古灵精怪的小娘子。
“得步谨你赞一句可不容易,”徐珏放下女儿,出言挽留冯允,冯府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一二的,“我这次去灵州办事,也半年不见你了,这次定要留你住上几天。新作了许多诗词,也好替为兄品鉴一番。我这就唤你嫂子整理客院出来。”
眼看着大人们要开始交流正事,徐皎皎忙告辞出来。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正与冯允对上目光,见到对方朝她挤了挤眼睛,慌得她差点被门槛绊着。
不过,她旋即又兴奋起来。
不知道二房里的那个“小冯允”知道了冯允本尊在小五房做客,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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