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小说:榕树下 作者:林格啾
    他双眸如星,毋论夜色灼灼,竟叫人移不开眼。

    梁然总忘不掉这陌生又刺骨的眼神——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正恍惚间,医生的一句追问,陡然打断她神游天外的乱哄哄想法。

    后来啊。

    “……”

    梁然眼睫落低,攥紧手中纸页,不自觉地,在心底喃喃重复了一遍这问题。

    或许是看出那沉静面色上难得动容,医生复又循循迭进,诱她下文,“慢慢来,我们想一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回家的,他……”

    “我们报警了。”

    五个字,平静精炼,仿佛排演过无数次的回答。

    医生略有些愕然,抬眼看她。

    更准确的说法,或许应该说是,“他报警了。”

    那天晚上,对方拿过她的手机打完电话,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捡起地上她那件蹭脏了的校服拍打干净,盖在她身上。

    “我的衣服更脏——你将就披着这件,没事了,警察马上就来。”

    话音平静的安慰,一点也听不出有任何所谓杀人后无措慌张的情绪。

    可惜她当时实在太害怕,平日里冷心冷性的姑娘,看看面前的人,又看看几步远的地方、胖司机毫无生气的尸体,唇齿颤颤,几不能语,只能用校服把自己包裹严实,撑起身子,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

    警察没到,不多时,反倒是初夏的风拂过,夹杂着未止息的朦胧细雨吹落一身。

    沉默里,她听见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蹲下身来。

    梁然眉心一抖。

    小心翼翼地抬眼,恰看见自己头顶上交叠、堪堪挡住雨丝的纤细手指,寒玉般剔透的颜色,愈发显得那剐蹭伤口遍布,处处见血,也不曾包扎。

    他瞧见她便笑,眉尾一挑,却不说话。

    “……”

    她眨眨眼。

    突然地,这一瞬间,眼前的人好像不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

    可毕竟也没来得及,问一句两句那些听起来像是在找死的“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诸如此类种种的废话。

    因为想到这一茬的时候,耳边已是警笛长鸣,避无可避。

    警车停稳,耳熟的刹车声如雨夜惊雷。

    那少年收回手,站直身来。

    不远处,一声厉喝,震碎缄默。

    “池戬!把手举起来!”

    她霍然抬眼。

    “……!”

    匆匆脚步四面围堵,那天的最后,她被两个女警护在怀中,不住轻拍着背脊安慰。

    一步之遥,是将那少年团团围住的七八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为首的青年冷声宣告:“……持刀行凶,造成七死三伤,人证物证齐全,我们花大力气抓你,你竟然还敢出来作案?!池戬,你——”

    “是,我,”叫池戬的少年闻声,漫不经心地打断对方话音,双手并拢,高举额前,“出来犯事,这不是等着你们拷我?”

    警察们对视一眼。

    确认他再无威胁性过后,一拥而上,毫不费力地将这凶徒就地擒拿。

    少年的脸被摁死,双手反剪,侧脸紧贴泥地,面无表情。

    右耳的银圈耳扣沾了尘,梁然掠过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这戏剧化的束手就擒,和奇高无比的“办案效率”,让她最终得以没有任何耽搁的改走他路,匆匆忙忙赶到医院,见了母亲最后一面。重症监护室里,缠绵病榻十余年的生母,在她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中痛苦的最后一程。

    自此过后,又是数周,经案件还原及招供审判,那场两个月前、曾震惊全国上下的“0203虞山路特大凶案”最终宣布告破。

    十九岁的作案嫌疑人池戬,证据确凿,被警方抓捕立案。

    是故,梁然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口相传的“杀人犯”,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作为目击证人出席法庭,复述和指证当晚对方的“犯罪事实”。

    出庭那天,隔断栅栏内外,她在与控方律师认认真真,一问一答间给这少年争辩。

    “他救了我。”

    “我不认为这是预谋!那天他真的帮了我……我不认识他。”

    眼神往法庭另一头轻瞟,却也总一眼就看见——

    他。

    池戬……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剃了个彻彻底底的寸头,右耳的银圈耳扣也被取下,黑衬衫外头套了件千篇一律的马甲。可天生骨相奇佳,眉骨鼻梁,刀凿斧刻的冷硬轮廓加成下,好似不管怎么折腾,反倒愈发显得英气桀骜似的。

    哪怕他的辩护律师字字句句,在法庭上说着他的家庭如何破碎,说着他的亲生父亲因犯故意杀人罪入狱十八年,两年前猝死狱中,生母又早早再婚,继父家暴……

    说着他的学校多么鱼龙混杂,背负着“杀人犯的儿子是杀人犯”的闲言碎语,他成了老大,也是渣滓,一切命运都仿佛一个逃脱不出的死循环般轮回着。

    池戬依旧只是似笑非笑,满面事不关己的淡然处之。

    甚至在法官向他确认细节时,抱着手臂,颔首低眉,沉声笑了句:“他说是就是吧,他比我还清楚我是个什么人。”

    这种意有所指的回答,显然大大降低了律师的辩词可信度,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法官,也不由连连蹙眉,复又频频抬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三次审判,三次休庭,整个过程僵持了约莫两周。

    有关最后的判决结果,晚间七点的社会新闻,最终给出了不出意料的回答——

    “被告人池戬,于2013年2月3日晚,持刀杀人,造成七死三伤。2013年4月6日晚再度行凶,防卫过当、杀害一人。其故意犯罪,查证属实,手段极其残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且无悔改态度,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池戬服从判决,不再提出上诉。

    也就是那天过后,梁然“生病”了。

    一个半月后的今天,当她愿意尝试走出那次命案留下来的阴影,结束休学,接受治疗的当口。

    那个杀人犯,也即将走向刑场,结束生命。

    “……”

    她闭上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人喉口发紧,整颗心高高悬起,又找不到任何落足点。

    末了,忽而喃喃,也只没头没尾的几句:“我觉得我没生病,我很正常。我只是没想明白……我只是想知道,很奇怪,这个人,他……”

    为我蹲下身,遮住风雨的是他。

    高举屠刀,杀父弑母,身背七条人命的也是他。

    束手就擒不挣扎的是他,

    对待命运一笑而过,甚至从不为自己争辩半句的……也是他。

    那个叫池戬的少年。

    他到底算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

    “……”

    这天的心理咨询,到最后,医生也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足足一个小时,男人只是适可而止地绕开话题,简单地谈了几句心理测试的结果,便将早早准备好的舒缓药物装好给她,把人送到门口。

    “有些问题的解答需要时间,但我希望我们都能早点走出来,慢慢来。”

    临走时,医生推了推眼镜,年轻的脸上咧开个无害又真诚的微笑,“还有,怕你忘记,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程家旭,家庭的家,旭日的旭,如果之后有什么问题——喏,我夹在药盒边上,我的名片,记得联系我。”

    “问题,”梁然低头,在那纸页上掠过一眼,随口问了一句,“比如呢?”

    “比如你觉得自己想去亲自找找答案的时候,或者,当然,睡不着的时候找我也可以。我除了是你父亲专门聘用的心理治疗师以外,还兼任警方的——嗯。”

    这女孩。

    听人讲话的耐心不足,扭头就走的动作倒是驾轻就熟。

    程家旭看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无奈地苦笑一声。

    仿佛刚才在诊疗室里,双肩颤颤、神色挣扎的女孩,到底只是幻梦一场罢了。

    右耳悬挂的微型耳机恰时震颤,他拨开用来遮挡的鬓发,按下通话键。

    【喂?这里是K。】

    【是,消息已传递,后续跟进汇报,over。】

    =

    出了那间租在公寓里的私人诊室,梁然坐着观景电梯,一路向下。

    老张一早就在成业大厦底下等她。

    吸取了上次的经验,如今恨不得寸步不离地把人紧跟着,一见她拎着药出来,便忙不迭下车迎上前,“然然,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心里好受点,梁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要保证效果,要是不满意就换一个,他亲自盯着。”

    梁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听着,一路走到车边。

    劳斯莱斯幻影后座,药品袋被随手一扔,她一边整理着及膝裙的下摆,一边话音淡淡,单刀直入地问到重点:“那我爸呢,他现在在哪。”

    说话间,复又瞄一眼前视镜,正看见后脚刚坐进驾驶座的老张心虚地摸摸鼻子。

    末了,大抵是自知找不出什么可信借口,只得说了实话:“今天是文雅的生日,辛丽小姐在家里布置着,忙得很——先生被留住了,就没抽开身,只能让我先过来接你。本来、本来他确实是要一起过……”

    得了。

    想都能想到那个情景。

    不过是辛丽拖着那个小拖油瓶,两个白莲花一起搭台唱戏,你一句我一句,悲惨度远超亲生女儿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油瓶。

    什么生日,充其量是用来给自己添堵的把戏罢了。

    “知道了,”梁然听惯了这些托词,索性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再听,只转过话音,撂下一句,“……开车吧,不回家吃饭了,我要去个地方。”

    话音刚落,前头动静便轻了。

    “然然啊,”老张打量着她的脸色,絮絮叨叨着老派的安慰,试图劝她,“闹脾气了,还是身体不舒服?你别怪我老张多话,这么多年了,现在太太也不在了,你总该给你辛丽阿姨一点面子,别让先生太难做人,说到底,这辛丽——”

    “我知道的,张叔。”

    “啊,唉,然然……”

    都是知根知底,在梁家做了十几年的老人,自然也明白小姑娘的老成和话里有话。

    梁然侧过头,看向窗外。

    天业大厦门前的花园广场,人流如织,液晶LED屏幕上,正播报着SZ集团进军大陆、即将和秦家强强联手的独家新闻。

    秦家是她母亲的娘家。

    母亲的嫁妆有一半,是现下梁家能在商场起步的第一桶金,剩下那一半,是母亲临死时交付给她的,让她在梁家能够永远有一席之地的“秘密”。

    她有什么好害怕的,随性而来就好。

    只要秦家不倒,只要辛丽的肚子不争气,这个家,或许还能再多呆几天。

    “去虞山路,”思及此,她转开视线,抱住手臂,“一顿饭而已,我少吃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去了,辛丽才不舒服呢,对吧?”

    更何况。

    她眼下要做的事,比那顿不知所谓的生日宴,可要重要多了。

    梁然把那袋药扒拉到手边,漫不经心地,手指拨来拨去,找出那盒□□米帕明片边上,夹着的薄薄纸页。

    避开了前视镜里,张叔投来的疑惑眼神,只扫过一眼,便攥成纸团。

    正面,确实是草草写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背面,则是一串潦草的地址,龙飞凤舞。

    【池戬,虞山路正则村,黑街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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