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布置得相当标准的私人心理诊室。
暖色调的灯光倾泻室内,漆成雪白的墙壁上,泼墨而画、色调浓烈的向日葵与碧绿青草层层相间,生机盎然。
无论是严格按照纸页高低分类、摆满心理学资料和奖杯证书的书橱,还是设施齐全的办公桌椅、饮水机和几盆错落有序、半人高的绿植,都是一丝不苟地紧贴墙角。
正对面,则放了张坐下三四人也不拥挤、尚且能够留下一点安全距离的布艺长沙发。
再加上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茉莉熏香,矮茶几上热气冉冉的两杯清茶,斜侧“瑞士之声”音响里,悠悠播放的G大调钢琴奏鸣曲——
如果不是因为手里紧攥的心理测试结果白纸黑字,梁然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难得的走进了某处“安乐乡”。
“……”
可惜,哪怕再欣赏这四面装潢,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一如既往,如磐石难犯。在久经沙场的心理医生不住打量的视线中,照样半点声色不露。
那张已经白得像莹玉剔透般毫无血色的面庞,配上殷红唇角微绷、眼帘低垂的回避姿态,再精致的五官组到一起,由此一看,都难免让人想起橱窗里那些毫无生命力的陶瓷娃娃,透着令人移不开目光又阴恻的美。
“梁同学?”
又过许久。
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的年轻医生终于放缓声调,轻轻喊了她一声,打破沉默。
“听了会儿音乐,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如果觉得心里平静些了……我们说说话,好吗?”
梁然没答话。
经此一问,只默默抬眼看向对方。
这位久负盛名的年轻心理医生,从美国圣安德鲁斯大学毕业归国的青年才俊,生着一头自然卷黑发,弧度天成的双眼皮配上无辜又清亮的小鹿眼,虽说三庭五眼的比例不算出彩,但不可否认,这是张天生就带着亲和力的脸。
“不如我们来聊一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或许是因为没从她脸上读出太过明显的抗拒,斟酌过后,他复又轻声补充,“你记得的,对不对?一个半月前,4月6号的晚上。”
她静静看着医生嘴唇张合的口型。
纤细笔直的小腿并拢时几无歪斜的曲线,在听到“4月6号”这精确日期时,却蓦地微微一歪,身体几乎下意识地给出反应,做出了更加防备而试图远离的动作。
一瞬间,医生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若有所思地微微偏头,透过极薄的镜片,男人静静看向她。
“我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事,”声音轻而又轻,他向她靠近半人宽的距离,“别担心,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确定无疑,又极富煽动性的语气。
“……”
梁然盯了他好半会儿。
末了,长睫微颤,垂落,在晕黄灯光映照下,投落眼睑淡淡阴影。
“那天晚上。”
不知沉默了多久过后。
终于,她艰涩开口。
温软话音,字斟句酌:“……我遇到了一个人。”
=
2013年4月6号,梁然记的很清楚。
晚上十点半,她刚刚从教室出来,没来得及在沉闷的晚自习过后喘口气,就接到了小舅打来的电话。
男人哽咽着,在电话那头轻声告诉,说他那因为一场“意外车祸”而缠绵病榻十一年的妹妹,忽然又突发心绞,推进抢救室以后,估计是撑不过这一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头脑昏沉着,她刚挂断小舅的电话,另一个熟悉的号码便随即打来。
梁然接起。
电话那头,那个曾经依仗着妻子娘家势力“笑傲商场”的南方新贵,眼下F市首屈一指的商业大鳄,自己的父亲。
闭口不提发妻的凄凉晚景,只纠结着怎么向自己解释,前一天晚上,他那位柔情似水的续弦“一不小心”把自己锁在了车库的事。
“然然,你听爸爸解释,你辛阿姨绝对不是故意针对你,她真的很爱你,自从你妈妈生大病以后,一直是阿姨在照顾我们一家,是不是?昨天只是不小心嘛,她也没注意。你乖,听话,别放在心上,让大家都不开心,好不好?”
“……”
“你放学了吧?老张早就在那边等着接你,早点回来,你阿姨还给你炖了雪梨汤,这是专门给你赔礼道歉呢,一定回来喝一口,知不……”
没等他把殷殷切切又让人犯恶心的下文说出口,梁然终于回过神来,手指轻划,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收了手机,她复又蓦地侧头,抬起脸。
不紧不慢,冲身旁的司机老张说了句:“我去上厕所,张叔,书包给你……麻烦了。”
十年如一日的客套疏离,不露半点异常声色。
是故,等到蒙在鼓里的老张拎着书包,察觉到她似乎去得太久、太不对劲的时候,梁然早已经悄没声息绕到学校后门,和保安一言两语过后,顺利把人骗过,头也不回地快步离校——
刚出了门,一眼便看见那辆刚刚用软件临时叫来的车,车牌号一致,就停在路边不远处。
车窗半开,四十来岁年纪、大腹便便的出租车司机正倚在窗边吞云吐雾。
见客人来了,这才把烟头掐灭,就地一扔。
“小妹,来啦?上车吧,”男人摆手招呼她,打量的眼神里透着满意和促狭,“到怀安医院是吧?”
“……嗯。”
而她的视线,只是自然而然,下意识地从那满地烟头上掠过,微一蹙眉。
这半点嫌弃,最终让她意外错过了察觉危险的最后机会。
末了,还是拉开车门,坐上后座,“麻烦快一点,我赶时间。”
后来梁然时常想,那天晚上,如果是换了别的、好叫车的时间,又或是当时,不是母亲病危,自己又正在气头上,刻意避开老张和父亲无孔不入的“关心”监视,如果那天晚上,甚至只要她再老道一点,再多些警惕——
可在她所认知的这个世界,万事万物,是没有“如果”之说的。
所以,在同医生的轻声细语里,碎片般飞散的记忆,仿佛又带她回到那个不知何时下起朦胧细雨的深夜。
出租车驶过学校后街,一路拐到中心大道、林荫路,而后是越走越偏僻,离怀安医院更远的虞山路。
车厢里熏开的所谓提神香薰,让她昏昏欲睡,却还以为是因为一贯的生物钟到了点,只等到勉力撑起精神往窗外一看,才骇然发现其间酝酿的种种微妙意味。
“怎么走这条路?这都快到郊区了,”梁然一只手拍拍驾驶座,另一只手伸进校服兜里摸出手机,“我真的有急事,绕这么多圈,多花点钱也算了,我这就联系我舅舅,麻烦你,赶快送我到怀安医……”
她从来不擅长同人交际,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段有理有据的试探,却并没有人应答她的疑惑和要求。
“吱——呲——”
取而代之的,是突如而来的急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响在耳边,惯性令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等到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过去,车辆停稳,后座车门被猛地拉开。
有人探身进来,凑到跟前,她仓皇之下,还没来得及惊骇大叫,手腕已被人攥紧,死力拉拽!
不管她怎么下意识用力扒住前座靠背,男人依旧毫不怜惜、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她揪到了路边的树丛中,愈走愈深,离隐约能见到星点车辆动静的大路渐远。
“救——命!”下半张脸被死死捂住,梁然只能呜呜乱叫,挣扎着发声,“救命!救——命!我家里……呃!”
男人显然是个“老手”,并非冲动作案,更没有半点惊惶。
大抵是听得烦了,他虽然一语不发,“赶路”过程中,却相当之轻车熟路地捏住她纤细白净的脖颈,收紧,再收紧。
她的脸色当即跟着涨红,发出“嗬嗬”窒息的气声——
那种毕生难忘的窒息感,惊恐和绝望。
翻涌的情绪一朝涌上,回忆的画面开始剧烈震荡和闪回,心理诊室中,梁然闭上眼,惨白的小脸上浮现出几近抽搐的颤抖神情。
很快,她叙述的话音开始语无伦次,没了一开始的出离平静:“我记得,他把我按在地上,我闻得到那种,下了雨以后青草的味道,我从没觉得那么难闻,那么可怕,我拼了命的咬他、推他,可他的力气那么大,他按着我的手——我不懂,我妈妈在医院病得要死了,为什么我在经历那些,我想去见我妈妈,我很害怕,下着雨,很冷,我一直在发抖……”
“没事,都过去了,”医生按住她的手背,轻拍数下,“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在这,不害怕,想想,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
她的校服拉链在厮打中被拽脱;
她拼了命地挣扎;
她蜷缩成一团。
她——
她在最绝望的当口,看见男人背后,一把弹/簧/刀伴随着凄厉的弧度霍然向下!
手起刀出,干净利落。
伏在她身上的胖司机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继而被人揪住后领,一把掀翻倒地!
背对着她的少年,膝盖抵住男人小腹,单手扼住对方的咽喉,左手青筋毕露。
执刀的右手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高高挥起,下落——
梁然撑起半边身子,呆呆看着那头动静。没有四溅的鲜血,也没有哀嚎。
被死死摁住的男人,甚至没有半点挣扎和呼救的机会,就被这个凶恶的少年“动作娴熟”地找准痛处,结果了性命,
夜色沉沉,万物晦涩。
他是从夜里走来,穷凶极恶的逃亡之徒,嗜血狂妄,视性命如草芥。
她害怕到想逃走,双腿却打颤到几乎无法站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蓦地将刀刃一甩。
他偏过头来。
视线从已然声息全无的男人,转到自己身上。
“……”
她看见他在笑。
可梁然从没见过这样的笑。
孤戾的,惨烈的,邪佞的……甚至,溺爱的,她所能想到的任何一个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那个笑,以至于那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鼓噪到几乎不像长在自己身上。
甚至忘了后退,忘了说话。
只等,那浑身沐血的少年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沾了血的手指在唯一干净的领口摩挲数下,干净了,方才伸向她。
他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依旧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怎么说呢。
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介于少年的俊秀与初涉英气的微妙区间,轮廓干净,眉清目亮,连瘦削的下颔线条、右耳草草穿戴的银圈耳扣这些微末细节,都透着一股莫名的倦懒恣意。
而后,这个最不像杀/人犯、后来却被证实是恶徒中的恶徒的……杀/人犯。
神色平静,嗓音轻慢,淡淡对她说:“报警吧。以后记得,出门在外,女孩子要多长个心眼。”
“毕竟,可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帮你杀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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