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路往东,算得上是远郊,在F城一贯名声不怎么好。
说得直白些,无外乎就是一群黑心买卖人的掘金地,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在那都能有迹可循。
以至于十里八村的,还得了个雅号,叫黑心一条街,俗称“黑街”。
一路过来,驾驶座上,老张总在唠叨个没完:“可往这来干什么呢?然然,不是我说,这地方不吉利,之前那个杀人犯,你看新闻了吧?他就是虞山这边出身,你跑这来,对你的病有什么好处?要我说,你还是回家吃个饭,你不给辛丽面子,梁先生两边为难……说到底,太太肯定也不愿意你这样的。”
无稽之谈。
梁然懒得搭理,只侧头盯着窗外。
车越开越偏,倒是当真印证了想象中那过分荒僻落伍的景状,能看见的只有废弃的公厕、黄绿相间的老树和一望无际的农田,连寻常田埂边零星的几个水果野摊也不见踪影。
再往山那头开,农田上、大道两旁,人是有了,但那一晃神打个照面的,无一不是窃窃图谋的眼神,看得人心里颇不自在。
想来如果不是一听自己要往这边跑,父亲临时调了两个保镖车队过来,估计老张还真没那胆子把她带到这。
好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那飘忽视线再向前一掠,恰能瞧见不远处那村落聚集,外头一个缺角的木牌,歪歪扭扭,“正则村”三个大字剥落脱漆,隐约能辨别分明。
比起方才一路所见,这里难得还算真有点寻常小村的样子。
木板砖瓦房的老式装修,不时有两只土狗巷间打闹,四处人家来来往往,担水的、搬着椅子在屋外闲聊的、晒衣服的……各色各样,各忙各的,偶尔一句夹带乡音的招呼响起,左邻右舍都跟着发笑。
叫人怪亲切的。
这头,老张一边停车,一边还在最后劝着:“然然,你辛阿姨又给我打——”
也不等他说完,梁然抢先便下了车。
徒留老张走也不是下也不敢,好在还有后头跟着的保姆车上、保镖们一个接一个下来,浩浩荡荡把她围在中间,一并往前。
正则村里的人显然并不太欢迎这阵仗。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小村庄里,一众村民纷纷停下手里动作,不放心地四下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梁然的视线从路边那堆窃窃私语的村民身上移开,也不纠结,只话音淡淡,扭头吩咐领头的保镖:“阿杰,我不熟这边的地标,安排人找找104的门牌。”
叫阿杰的男人黑衣黑裤,目测身高超过一米九,肤色黝黑,理了个干净利索的寸头。
虽是与众保镖如出一辙的装扮,身体却出离常人的异常结实,垂落身侧的手臂不用力气时尚且能看出明显的肌肉轮廓,应该是个不容小觑的练家子。
闻声,也不含糊,当即颔首低眉:“知道了。”
不多时,派去和这头村民打通关系的保镖便真忽悠来了个带路小孩。
“不过话说啊,”男孩十三四岁年纪,长着张叫人记不住的大众脸,身材干瘦的像条竹竿,趿拉着双破洞拖鞋,一边走,一边又闲不下来,絮絮叨叨发问:“姐姐,你们到这来干嘛?找104——你是不是认识池哥?他都被枪毙了,你现在来找人干什么?”
“池哥?”
“哦,就是池戬,104,我们都那么叫他,他是老大嘛,”男孩咧嘴一笑,把玩着他脑袋后头蓄的长长小细辫,“你们这可真算是找对人了,换了别人,可不愿意领着你们去那么晦气的地方。前段时间警察来都封了,就这……上个礼拜才撤走吧?反正大家都早不去那边走动了。”
这村子打外头粗略一看不大,细细走起来,还真有房屋街巷阻隔、有如切碎的四合院又重新四散拼合,一不小心就能迷了路去。
走了老远,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梁然才从他口中知道,原来“104”并不是门牌号,而是一个村里人用于登记族谱先后的数字。
池戬一家属于外来户,104在全村排倒数第五,原本该是个受尽“前辈们”教训的,但偏就是给他混出了个老大的名号。
提起这,男孩说得愈发起劲:“先来后到的辈分,本来确实是这个道理,但男孩子之间,谁拳头大听谁的嘛。”
“你被池戬打过?”
“嘿嘿,”他傻笑一声,“也不算,其实是我们主动招他的。我还记得,池哥那年刚来,就跟我现在差不多年纪吧,被我哥他们一群人按着打了一顿,我也悄悄添了几下,说是下马威。第二天早上我们去三小上学,池哥还是笑嘻嘻的,看起来不怎么生气,结果上学路上,我们四五个人被他一个一拳打得他妈眼前全是星星,真的——一下名声就响亮了他。总之他这人,不踩他尾巴就还好,脾气好,真要惹到了……!”
他顿了顿,摸摸鼻子,“算了,不说了,人他都杀了,现在还有谁不知道他厉害的。”
说到最后,竟有些像是自嘲。
那男孩就这样一路没带停的唠着嗑,带梁然一行人穿过村尾的祠堂,七弯八绕,最后在一座设计四方的院落前停住脚步。
他指指院门,“喏,就在这了,之前死了人,还是晦气得很,你……诶!”
没等他说完,梁然已先一步踏进了院子里。
阿杰往他手里塞了张百元大钞,将一群弟兄安排在四周,也跟进里间。
=
院子并不大。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间瓦房,房顶砌得低矮,右手边有间厢屋,和柴房并在一间,此刻门户大开,一眼便能看清里头杂乱摆放着的柴镰草镰。
往右瞧,是积了灰的石磨和打水井,铁桶和晾衣杆都空着,时间一长,再没有半点生活过的痕迹。
唯独还留了点生气的,大抵只有院子里那颗正逢花季、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了。
“你们出去吧,我在这看看,”梁然冲阿杰扬了扬下巴,“刚才过来的时候,有几个村民一直鬼鬼祟祟跟着,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闹得人心惶惶就没必要了。”
阿杰蹙眉,“但您一个人在……”
“地方就这么大,我飞不走的。”
话说到这份上,不一会儿,院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梁然在瓦房里逡巡一圈,和过去在新闻图里看到的一样,桌椅齐全,不算家徒四壁,但灯光昏暗,家具瞧着都是破破旧旧的,唯一的变化,大抵只是四个月过去,血流光,人走净,这家里看起来倒空阔了不少。
末了,她还特意在新闻里说的、池戬住的那间小厢屋里呆了会儿。
可惜除了闻到湿恶的霉气,翻了翻那一看就是手工搭出来的破书架上几本格格不入的——甚至还是全新的、动都没动过的名著书以外,也没什么收获。
一切都死气沉沉的。
绕来绕去,时至日落西沉,梁然站在那颗榕树下,最后打量着这四方院落。
喃喃着:“好像真没什么好看的,是我多……”
伴着话音,眼神漫无边际的左右一瞟。
却又蓦地一顿。
“嗯?”
她瞧见榕树树干背面隐隐约约冒尖的刻印。
脚步绕过半圈,那上头竟还真的藏着一堆错乱划痕,不成文,不成序,像是某种古老的字符,又被人狠狠划开数个大叉,深恶痛绝的痕迹。
不对,好像是T……A、S?
后头的字符实在难以辨别,梁然索性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相机页,复又微微蹲下身来,调控聚焦。
愈来愈近的镜头对准——
她的手臂忽而急剧颤抖着。
等等——?!
什……
【你在好奇什么?】
一种奇怪的阻力自四面如浪潮涌来,梁然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挤压的海绵,心腔剧烈地鼓噪,几乎濒临窒息般死死扣住脖颈喘息,耳鸣不止,却又听见陌生而苍老的声音淡淡在耳边发问。
“我……”
【过去的历史无法更改,当下与未来早已注定。】
“我……”
她脸色惨白,四肢百骸泛起灼热错觉,仿佛烈火炙烤,只能转而捂住心脏,弯下腰去。
【记住。一切你改变的,都将以别的方式偿还。】
【见你所见,信你所见,摧毁所见——】
“嗤。”
一声细响。
仿佛水珠投入清潭,气泡在高空震碎,失聪般的万物俱静里,听到第一声裂痕四溅。
她霍然抬头!
耳边的声音开始大范围的蔓延开去,争吵声,推搡声,瓷器落地的巨响,房门开合,被重重甩上……一切都那样清晰。
眼前一瞬灰白的画面也跟着被描摹鲜活颜色。
日落回还,太阳高升,眼前光线刺目。
高举着秃木棍的高个男人一身横肉,三角眼配上鹰钩鼻,双颊橘皮密布,院里院外追赶着一个少年。
“给老子站住!他/娘的,不打死你我……”
“滚回来!”
痛骂声不绝于耳。
被追逐的少年显然是个有经验的,起先带着人绕出院子,又趁人不备,果断地从后墙翻回。
梁然几乎看不清他细节动作,便见人轻车熟路,手脚并用、飞也似地窜上了大榕树,
等追赶着他的男人气喘吁吁,后脚跟进院子里的时候,左右瞧不见人,复才狠狠一眼,瞪向树下呆呆站着的梁然。
“喂!刚才就想说了——你哪家的?以前没见过,不长眼睛啊,跑我家院子里来?”
劈头盖脸的一顿泄愤。
“他/妈的,池戬这个杂种,吃个中饭都不让安生,老子迟早有一天踹断他的腿,赵玉兰,你给老子出来,看我不拧死你——”
等到梁然胆战心惊地回过神来,男人已经拎着木棍,骂骂咧咧地撩起竹帘进了屋。
而她眨眨眼。
一种近乎唇齿发颤的惊骇猜想浮现脑海——
那张脸,她见过的。
在网上疯传的0203特大杀人案受害者目录上,她见过属于这个男人、清晰的大头照,边上一笔一划的黑体字,她甚至都记得:王军,男,46岁,嫌疑人养父,被砍37刀致死。
致……死。
“喂。”
怔愣无措间,一颗小石子砸落她脚边。
少年爽利的声线,却从头顶传来。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
不知何来的风掀起她雪白裙角和衣襟,也吹拂过那扒拉着枝干、满脸淤青的少年柔软额发。
他生得可真好啊。
比起最后一次法庭见面时的冷静沉默,这时的他,愈发锋芒毕露,轮廓间却还透着股抹不去的少年气,哪怕狼狈如此,也着实抵不过双眼剔透亮意,眉飞入鬓……叫人忘了言语的俊气。
梁然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窥探出哪怕一丝一毫憎恨与戾气,可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又看见那个笑。
当他沐夜色而手执利刃时,当一切都无法挽回时,他回过头来,也曾对自己这样笑过。
她尚且愣着。
而池戬撑着下巴,随手捞起另一颗小石子,复又砸到她脚下。
话里带笑,却不轻佻。
她听见少年的嗓音淡淡:“这里可不是乖乖女呆的地方,还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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