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罩着深黑重锦的马车停在两支对峙的骑兵中间。重锦上的金丝刺绣是狄戎武士从未见过的精巧工艺。
京都的人对这辆马车并不陌生。
它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在吕景辰出人意料地登上帝位的时候。当时,就是这样一辆马车行驶在沉沉的夜色里,逐一停在京城权贵的宅邸之前。
从马车上走下的是早已被人遗忘的苏家次子。
谁也不知道当初苏瑾安登门拜访的时候,到底给京城的权贵带去了什么样的消息。只知道,他走后,有些声名显赫的家族在很短的时间内退出了北辰的舞台,有些素来傲慢的望族在新皇面前低下了他们的头颅。
苏瑾安。
这个名字伴随着那段时间的黑暗血腥,惊心动魄的权谋斗争,走进了人们的视野。黑色重锦金丝刺绣从那时起,就成为笼罩在京师百氏心头的阴云。
草原上来的狄戎武士并不知道这段往事。
即使如此,在看到那辆森然华美的马车时,这些刀口舔血的武士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尽管他们心有怒气,潜意识里却为一种冰冷强大的气势所震慑,不敢贸然向前。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名年轻男子上前恭敬地掀起车帘。
明唐苏相不是有和善之名的人,他和他的马车一样,出现的地方,世界就像被压抑的沉暗笼罩。然而,苏瑾安本人却是这昏暗里最华美的色调。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极为年轻的人。
他披着黑色的大氅,金线在袍上开出绮丽华贵的韶华之花。青年的身形十分消瘦,肤色极其苍白,面容俊美中带着丝丝秉戾。
草原上的武士对中原人的印象停留在一个“怯弱”“无用”,少数几人像他们痛恨的狼骑将士一样勉强带着点儿杀气。但是今天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却完全不属于他们这两种印象。
青年没有佩戴任何刀剑,身形更是格外消瘦。
但是,看到他的时候,没有人能将他与“怯弱”“无用”这些词联系起来。
“一位镇远大将军,一位赤汗部王子。”
狩时一的目光从顾源泽和阿赫奴手中的刀枪上划过,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透喜怒的高寒冷漠。
“皆是人中豪杰啊,两位。”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赞。
只是并不会让人觉得欣喜,因为语气里的寒意更像讥讽。
“似游手好闲之徒街头打闹,两位当真不凡。”狩时一冷笑一声,忽然一击掌,“来人,设案。”
两名侍从很快就从一边的驿站里搬了一把红木椅,一张矮案出来。狩时一也不去看两边的人,自顾自徐徐坐下,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搭于扶手上。晋西衍沉默地站在他的背后,垂着首,气息内敛像影子一样。
“既然将军与王子皆有此等雅兴,那在下也不妨见识一下狼骑与赤汗部的威风。”于两对人马正中间端坐的青年唇角微微一扯,“两位,请!”
风从这驿站前的北大道上呼呼地穿过,被狼骑和武士的刀剑扯出破碎悠长的音,带着点战场的血腥。
狼骑与狄戎武士都是天下闻名的凶杀之军,就算只有区区十数骑,冲杀起来的时候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插手的。但如今,一把酒楼的红木椅,一张矮案当街而设,硬生生将双方的气势全部接了下来。
即使是以狼骑和狄戎武士的骁勇,此时未免都有些不知所措。
两方的骑兵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再贸然动手。
阿赫奴眯着狼一样狭长的眼睛,猜出了这位漠然端坐的青年到底是谁。
北辰赫赫有名的权相,苏谨安。
进京之前,阿赫奴也曾听闻苏相的威名。只是那时候,他觉得区区一名文人,就算身居高位也没有什么值得戒备的。但是如今一见,他终于明白了“权相”之名……到底不是虚传的。
——并不是所有文臣,敢于面对狼骑与草原勇士的刀锋,凛然端坐。
跟随顾源泽同来的其他中原官员早在刚才便皆已经几近瘫痪。
这是一个恐怕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恐怖敌人,就算是在辽阔的北方草原上,拥有这种胆魄的武士,也不过寥寥数人。
阿赫奴不动声色得看向对面的顾源泽,想看看他的反应。
“苏大人说得是。”
谁知道,刚刚提着裂魂枪,一副皇帝老儿来此也不在乎的顾源泽居然翻身下马,耸肩一笑,半收长/枪。
“是我疏忽莽撞了。”
顾源泽一笑,很干脆利落地在狩时一面前自认下风了。他一摆手,也不再与阿赫奴这行人较量,狼骑亲兵出鞘寸许腰刀齐刷刷地插/了回去。
狩时一看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了还斜提弯刀的阿赫奴:“我闻王子此次前来,是来传达汗王与北辰的善意的。如今王子刚入京都,便按刀欲仇私恨,是汗王对我北辰毫无善意可言吗?若是如此,王子也不必再入京了,城门距离不远,请自便离去。”
“苏相说笑了。汗王自然是派遣我前来,自然是为表达草原三十二部族的善意的。”
阿赫奴心下一凛,将弯刀重新挂到了腰间。
不管他们怀着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至少表面上,是来请和的。如果连北辰的君主都没见到,便被赶出了京都,阿赫奴这个王子也算不用当了。
——阿赫奴并不怀疑,如果他真说不是前来传达善意的,这位北辰的权相就真的敢让他们立刻从城门离去。
“既然汗王让王子前来传达善意,那王子于光天化日之下与我北辰士兵刀戈相向,又是何意?”狩时一漫不经心地一抬眼,目光有若极薄极冷的风刃,“还是……王子觉得自己的私仇高于汗王的意思?”
阿赫奴一惊。
狩时一声音不高,语速平缓,但是就这么一句话,包括阿赫奴在内,所有狄戎武士的脸色都变了。
在草原上,汗王被称为“苍穹与星辰之子”,是神明在草原上的化身,所有隶属于三十二部的牧民都必须遵循他的意志。除非是已经决定叛逆,取代现任汗王的人,谁也不敢当众表达对汗王的不敬。
“此事是我莽撞,苏相莫要说笑。”
阿赫奴收起了最后一丝轻屑,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略一拱手。
“三十二部之使阿赫奴·比莫达,奉汗王之意来访。”
在草原上,报出自己的全名是种极高的礼节。阿赫奴终于收起了他的高傲,拿出了作为使臣的礼数。
狩时一站起身:“北辰,苏谨安。”
侍从上前撤走了案椅,晋西衍的手也从腰间的刀柄上移开,他恭敬地站在狩时一的背后,像道无声的影子。
“有劳诸位千里跋涉,在下已令人设晚宴,诸位且安于使亭,晚上请来共举杯。”狩时一顿了顿,微一侧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稍远处一名站于屋檐下的年轻客商身上,“既然百越使君也赶到了,不妨晚上也赏脸前来。”
百越使君?
顾源泽与阿赫奴皆是神色微变。
狩时一话出,四面八方的目光全部集中过来了,原本正打算悄悄退去,普通客商打扮的青年摸了摸鼻子,索性一笑坦然地从人群中举步走出。
“久闻苏丞相大名,如今一见,果然不虚。”青年洒脱地笑着,“听闻北辰京都繁华,特先行一程前来欣赏,百越其余人还在后头。没想到丞相居然认得我这区区南蛮之人,不胜荣幸。”
做客商打扮的青年,姓楚,单名卫。
他是百越诸族的大祭祀。但是看起来他并不像一名穷山恶水瘴雾毒虫里生活的南蛮。面容清俊,举止文雅,倒像一名中原人。
身份被点出,楚卫也不再隐藏,索性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晚上的酒宴。
“真厉害啊。”
狼骑退去,草原武士前往使亭,那辆黑色的马车消失在北大道的尽头。楚卫轻声感叹道。
“老师,您怎么看?”
沿着长街缓缓地走在微凉的风里,楚卫低声问自己身边的老者。
“如果他们谁真的敢动手,那么顾源泽与阿赫奴之中,就会死一个人。”老者须发皆白,他沉声道,“苏瑾安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一般。他有备而来。”
楚卫听了,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不,那个人的确厉害,但是就算没有他,苏瑾安照旧会出现在这里。北辰苏相……实在是个很可怕的敌人。”
“不愧是苏廷之的儿子啊,看到他的时候,让人忍不住就想起他的父亲。”
老者低低地感叹。
楚卫轻咦了一声,他知道老师曾经在中原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想到老师居然与苏瑾安的父亲认识。
“当初我劝苏廷之,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邀他同往南岭隐逸。”
“他怎么说?”
楚卫饶有兴趣地问道。
“命属家国,虽知不可为亦为之。此我辈之本分。”
楚卫一愣,叹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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