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权相

    “西衍。”

    晋西衍汇报完消息之后,像往常一样就要退隐进黑暗之中。书案上铺展着宣纸,持笔书写的青年却忽然开口。他微微躬身,低声喊了一声“大人”。

    “我记得你是景城的人吧?”

    狩时一侧首,看着自己沉默寡言的门客。

    晋西衍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大人会记得他出身的那座小城。

    景城听起来很气派,其实只是西北边陲一座不起眼的城池,半军屯半民城。这样的城,在西北边境上有很多。如果不是生活在那座城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名字。先帝末年狄戎来犯的时候,景城被攻破,往京都的奏折上只写“汗军南下,攻边城二十二座……”。

    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座小城。

    晋西衍没有想到像大人这样尊贵的人,会记得这样一座城。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等待大人的下话。

    “当初汗王进犯最先被屠的,就是景城吧。”狩时一搁笔,轻声念道,“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他的目光落在了院中照墙之上。

    当初苏父闻北方边城被屠,悲愤之下大醉涕泣,提笔在苏府照墙上狂草写下这首前人的古诗。后来苏家败落,宅邸被京中富商买去,买宅子的人觉得这几行字委实不吉利,命人粉刷掉了。

    苏谨安买回苏家旧宅的后,曾亲自动手刮去照墙后刷的□□,从早晨一直到深夜,不食不眠。年老的管事提着灯,沉默地站着,注视着他文弱的小少爷已经长大的背影。

    只是重现出来的,终是只剩斑驳寥寥数笔。

    “说一说当初的情形吧。”

    狩时一合上眼,不再去看那斑驳几乎不可见的墨痕,低声道。

    晋西衍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刀,他从北方来到京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把刀——他老师留给他的刀。而将刀给他的人,早就死在草原三十二部的骑兵之下。老师死的时候,京城里还是一片清歌,九章齐鸣。

    狩时一听着晋西衍语气平平地讲述当初景城被攻破的全程。

    烽火,血色。

    草原上的铁骑南下的时候,就是一场血腥的灾难。

    这一点早在北辰高祖的时候,就得到了证实。

    那时候高祖还没有称帝,中原混乱,前朝的帝王为黄门外戚把控。而在这个时候,北方的狄戎三十二部族在汗王赤哈卓的弯刀下形成了第一个统一的联盟。中原还没得到消息,那位天骄的草原汗王已经率领最精锐的一万骑兵南下。

    在此之前,每年秋季北方游牧总会于边境劫掠,人们习以为常。

    从来没有人想过,北方三十二部会放下世代血仇结为联盟。边境的守军习惯了那些鬼魅一般的骑兵忽地来忽地去,当一万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之上的时候,守城的士兵惊掉了手中的刀箭。

    接天连地的黄沙中,马蹄声如滚滚闷雷。赤哈卓汗王率领下的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撕开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铁骑所过之处在中原大地上留下了一道血色的长痕。狄戎的联军势如破竹杀到都城之下。

    是同样英雄的高祖点起一支自愿追随他的军队,在达官贵人面无人色的时候赶来,与草原的骑兵血战。

    但是人们是善忘的,数百年时间一过,京城内夜舞笙歌的贵人们就忘了草原骑兵的暴/虐凶煞。

    晋西衍停下来的时候,狩时一睁开了眼,他屈指轻轻敲击,思考着什么。

    晋西衍抬起头,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大人。

    “走吧……”

    在深黑重丝锦衬托下面色越显苍白的青年站起身,眉宇间显露出一丝冷意。

    “来去见见,来自草原的贵客。”

    晋西衍感觉到苏谨安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苏谨安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但是有些时候,他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种幽暗中的刀剑缓缓出鞘了,剑身在晦暗里泛起冷冷的森然寒光。

    晋西衍什么都没说。

    他取下悬挂一旁的黑氅,展开为青年披上。大氅底部,金色的“韶华”花盛开在浓墨一般的黑锦上,其华灼灼。

    …………………………………………………………

    顾源泽所率“狼骑”的战马披着重甲,钉着沉铁的马蹄不紧不慢地刨着地面。

    狼骑的战马在京都几乎没有其他的骏马敢与之对峙,这些不论什么时候都披着重甲的高头大马是在鲜血里冲锋奔驰活下来的,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身上都带着凌厉的煞气。然而今天,京都的街道上,这些战马,正与另外的战马对峙。

    能够与它们对峙的战马,只有同样从鲜血和锋火里冲锋活下来的骏马。

    这是草原三十二部族派遣入京谈和的使者队伍,作为代表的,是汗王的儿子,赤汗部的三王子,阿赫奴。

    长街上寂静无声,富贵繁华如同绮锦的京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种最原始的凶煞,对这带着血腥的暴戾有着天然的畏惧。

    彪悍的草原来者看起来也并不像有礼之臣。

    他们骑着北地草原上的高头大马,在冬末的严风里穿着豹皮虎皮做的短袄,腰间别着刀尖上翘的弯刀,眼神个个傲慢肃杀如狼。尽管是来谈和,但是这些草原的武士打心底看不起文弱无力的中原人。

    比他们更傲慢的是顾源泽。

    他懒洋洋地骑在马上,没有一丝迎接来使该有的客气。

    提着烈魂枪的顾源泽与挎着弯刀的阿赫奴相对,双方的骑兵各自肃杀寂静地陈列在背后。

    明明只是十数骑兵的对峙,但是气氛却紧绷如同两支大军僵持。

    “阿赫奴王子别来无恙?”

    顾源泽提着□□,脸上带着连伪装和气都懒得的冷笑。顾源泽的背上还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疤,那是当初狼骑与汗王亲自率领的骑兵交锋时,阿赫奴的兄长留下的。

    “看起来,王子的运气可比你兄长要好上许多。”

    赤汗部的王子,阿赫奴微微眯着眼,他的头发不像中原人那么长,用皮绳草草束在脑后。他的五官深邃带着几分阴郁,眯起眼的时候,目光就如同孤狼一样,冷而嗜血。

    阿赫奴的兄长在草原上被称为“天鹰之子”,这是极高的赞美,三十二部的人都崇拜那位年轻的王子,认定他会像苍穹上的雄鹰一样,开创草原新的史诗辉煌。

    但是,天鹰之子还没来得及展翅就被射杀了。

    顾源泽斩下了天鹰之子的首级,将它挂到了城墙之上。

    成为了草原武士眼中的奇耻大辱。

    “顾将军当初倒是有些个好下属,不然地话,我们赤汗部向来佩服将军,定会为行个天葬。”

    阿赫奴说的也是当初顾源泽率领狼骑与汗王作战的事。当初阿赫奴的兄长与顾源泽胶战,死在了顾源泽的枪下,但也给顾源泽背上留下了致命一刀。若不是顾源泽的属下拼命冲入重围将顾源泽救走,恐怕也没有如今的镇远大将军。

    “按照你们草原的道理,天葬是骁勇武士才有资格享受的。”听到阿赫奴隐含杀气的话,顾源泽背后的亲兵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动,寒刃出鞘寸余。倒是顾源泽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他唇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不过……听闻王子发誓取顾某首级祭兄,现在顾某就在这里,阿赫奴王子还记得自己发的誓吗?”

    “怎么不记得?”

    狼骑寒刃微微出鞘的瞬间,手一直按在腰间弯刀刀柄上的狄戎武士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刀。阿赫奴没有制止,右手中的弯刀微微一侧,阳光在刀锋上一闪,亮得刺眼。

    正如副将所担忧的一样,三句话一过,名义上来迎接使臣的顾源泽与阿赫奴就剑拔弩张,撕破颜面了。

    随同顾源泽而来的其他官员面无人色,冷汗簌簌而下,有心想要化解,愣是没有人敢上前插进两队人对峙的煞气中。

    长街上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马车车轮碾压石道的声音从另一头不急不缓地传来,打破这份让人心惊胆战的死寂中。

    顾源泽与阿赫奴皆是微微一皱眉,在狼骑与汗王使者对峙的时候,还有什么人敢来横插一手?

    循声望去,只见一辆罩着黑色重锦的马车驶来。在无人敢于此时行走的街道上,这辆马车显得格外非同一般。十数人的侍卫肃穆地簇拥在马车前后,不闪不避朝着两队骑兵对峙的正中间驶来。

    罩在马车上的重锦用金色在绣着华丽的韶光花。

    阿赫奴一皱眉,不知道这是北辰的什么人物。背后的武士想要动手,但是阿赫奴见对面的顾源泽没有反应,他心念一动,微微摆手制止了自己的手下。

    而在远处围观的人群中,一名带着老仆,普通客商打扮的青年却是脸色微微一变:“是他。”

    这辆马车一路直行,在街道正中间停下来了,以极其凌厉霸道的姿势将双方分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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