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权相

    狩时一说要设宴,便真的设了。

    请的也不止狄戎使者与百越使君,狩时一亲手写的请帖由晋西衍逐一送至京城许多官员家中。

    北辰的权相设的晚宴,接到请帖敢不来的人,寻遍整个京城也不见得有一个。更何况被邀赴宴的主角还包括了赤汗部的王子和百越的使君。京城的公卿不一定关心西北的战事,但一定关心朝中风起云涌对自己权势的变化。

    是夜,京城“千鹤阁”。

    苏谨安是北辰有史以来最古怪的丞相,苏府被他重新买回的后,一直冷清无比。即使是极少几次由他召开的宴会,地址也不在苏府。在“千鹤阁”设宴这是第二回,上一次在这里设的晚宴,平阳公一派的血一直流到了走廊上。

    因此参加这次的公卿都战战业业,颇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

    此时,随着丝竹管弦声乐袅袅,千鹤阁的舞姬们妖娆地展露身姿。在她们妩媚的眼波里,宾客们逐渐放松下来。骑都尉监羽林率先召了美姬共饮,其余人紧随其后,红香软玉里气氛缓和下来了。

    楚卫饮着酒,舞姬水袖抛过来的时候,他就举杯微笑。年轻的舞女在这清隽贵客的笑容里绯红了脸颊,旋身离开。

    这位百越的祭祀表现出一派风流洒脱的样子,眼神却始终是清明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人,察觉到狄戎王子身边跟着的不是白天看到的随从,顾源泽的副将也不在席间,而白日站在苏谨安背后的年轻人同样不见身影。

    思绪掠过时,端坐上首的苏谨安拍了拍掌。

    丝竹停下,舞姬们退进席间,楚卫知道,正题来了。

    千鹤阁中安静下来,搂着美人的公卿们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了身,这份安静让他们下意识想起了当初平阳公的死。于是就又记起他们是坐于哪里了。

    狩时一没有看他们,他持着酒杯轻轻晃着,朝阿赫奴遥遥一敬:“北辰与狄戎交战数百年,从未想过有息刀同席共饮的一日,这是难得的幸事,特此敬王子一杯。”

    阿赫奴推开了身边的舞女,心中想着自己派出的伴骑,面上却不露声色,也举起了酒杯。

    狩时一轻轻一笑,环顾四周:“我听闻汗王有七子,除早亡的大王子外,唯有阿赫奴王子得到了苍鹰的认可,是赤汗部太阳般的人物。汗王派出王子前来谈和,足以显示三十二部的诚意。不过,王子怕是有所不知,我北辰的诚意也不比汗王少几分。”

    “嗯?”

    阿赫奴挑起了眉。

    狩时一举起酒杯朝着右方席间一处,一敬:“骑都尉监羽林,陈大人,多年来遣门生送粮与汗王,闻漠北秋冬草枯人马多饿死,雪中送炭。王子,这诚意足否?”

    铛——

    骑都尉监羽林面如土色,手中酒杯落地。

    阿赫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楚卫转动着的酒杯停了下来,他看着酒盏中映着烛火的液体,忍不住在心中苦笑。果然,这北辰丞相的酒宴不是这么好赴的啊。

    狩时一不去看他们,酒杯一移。

    “大农令,严大人,诸仓农监、六十五官长丞皆归他统率,赤汗部为顾将军所围时,开倒转仓粮货与西域商人,解了赤汗部燃眉之急。王子,这诚意足否?”

    大农令严大人面色雪白,嘴唇微颤。

    “长水校尉,柳大人……”

    “宗室高阳侯,吕大人……”

    “……”

    千鹤阁中静悄悄的,舞姬们也感到了空气中落下的寒气,狩时一酒杯敬到哪,哪里就一片死寂,坐在这辉煌楼阁中的人一时间看起来就跟坐在棺材中差不多……平阳公一宴的血腥气卷土重来了。

    随着一个接一个名字的点到,空气逐渐凝固成冰。

    阿赫奴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被狩时一点出的人,在此之前或多或少都收到过一些秘密送达的羊皮信。这些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阿赫奴此次为什么敢进北辰京城求和。坐在他背后的随从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之上,一声轻微的细响,弯刀出鞘小半截。

    刀出鞘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但是,在那一瞬间,对面坐着顾源泽忽然抬起头。

    目光碰撞,阿赫奴伸手按住随从的手腕,将刀一点一点推回了鞘中。

    狩时一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一循敬下,声音至始至终都不高不低,甚至还称得上轻缓。点在精致铜灯座上的烛火幽幽地明着,最后,高席上黑袍金绣的青年重新向阿赫奴遥遥一敬,面色如常地问:

    “王子,这般诚意,足否?”

    风从楼阁外灌入,坐在席中的众人垂着首,战战业业,无人敢抬头,寂静得连垂纱拂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卫看了看,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杯。

    “足!足!”

    死寂中,阿赫奴忽然击掌大笑,一扫方才的阴翳,他站起身,倒满了酒。

    “苏丞相说得十分有理,北辰的诚意我已经知道了,的确足!”

    阿赫奴将酒一口饮尽,酒杯向下一掷。

    “北辰的诚意让人动容,我这就回去命人准备,来日朝见上皇,即刻请和。今夜就容我先告辞一步!”

    “王子明白北辰的诚意,今夜就不算白费在下一片苦心,请自便。”

    狩时一淡淡地道,却没有起身送行的意思。

    阿赫奴也不在意这个,带着他的随从大踏步而去。

    刚出千鹤阁,阿赫奴脸上的笑容骤然就消失了,阴冷如同孤狼:“传我命令,不必再等候,计划立刻执行。”顿了顿,他低骂一声,“一群不足同谋的蠢货。”

    阿赫奴离去之后,千鹤阁中重归死寂,唯二面色如常应该算是顾源泽与楚卫。在座的,大部分在刚刚都被狩时一隔空举杯敬过,他们恍惚觉得平阳公死前惊愕的神色又浮现在脑海中了,鼻息之间似有血腥。

    “既然是宴会,各位如何不再饮酒?”

    狩时一搁下酒杯,目光一扫旁边的乐师。

    “为诸位大人助乐。”

    和刚才没有差别的丝竹管弦重新响起来了,舞姬们离席重新妩媚地扭动身体。这千鹤阁设计精巧,舞姬们的身姿能够通过一面面铜镜折射,仿佛身处万花之中。

    但是这般歌舞之中,满座寂静,顾源泽若有所思,楚卫眺望阁外,此外无一人敢抬首,无一人敢举杯。明明是声乐喧哗却生生似有冷泉冰冻。

    狩时一轻轻地又一次拍掌。

    声音不高,但不论是弦乐还是舞蹈都在一瞬间停了下来。

    “北辰与草原三十二部为敌已久,战火连年,边境民不聊生,遍地血色。我知诸位大人都是关切百姓疾苦的国之栋梁,因此才一心盼烽火早歇。如今北辰将与汗王休干戈,重归于好,皆是诸位大人的功劳。”

    狩时一神色淡淡地道。

    他口中的“诸位大人”额上冷汗雨一样地滚落。

    “诸位大人都是登科及第的国之高士,博学广识,通晓今古,所行大义自然决非在下这种屡试不第的驽钝愚材所能理解。”狩时一轻声说道,从楼阁外吹入的冷风摇曳烛火,将他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顾源泽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他刚成年就偷跑去从军,但是他还在京中的时候,苏家次子的才名已经广为流传了。苏谨安那时候还年幼,一篇《十三州赋》却连大儒都自叹弗如。有着这般才学的苏谨安怎么可能会屡试不第?

    但他的确屡试不第。

    苏家没落,苏父被处死,他所写的鞭笞时/政的策论遭焚,其余诗文也遭封禁。苏谨安也遭连累,官场上的那些人……素来最善查圣上颜色,落井下石的事从来不会少做。拥有那般才学的苏谨安数次赴考,都被生生抹去了名第。

    北辰由此迎来了第一位连秀才都不是的丞相。

    当初父兄皆亡的少年站在金榜之下,神情是什么样?

    是愤怒还是悲凄?

    顾源泽望着高居首席的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当初那个少年的影子,但是袍绣金线的青年眉眼带着冷戾,看不到一丝过往的痕迹,更是无从窥视他提起自己过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阁楼中唯听狩时一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着。

    “……在下才学浅薄,托陛下厚爱得任为相,只知道覆巢无完卵,诸位既然为北辰高士,自然是内正其心,外为天下,今日一宴……与诸君共勉之。”

    狩时一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

    众人来时战战业业,走时个个都已经汗流浃背,像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显而易见地,这些人回去后,不会有什么好觉。

    楚卫跟着人群慢慢地走出去。

    这场鸿门宴,苏瑾安的目的并不简单。

    楚卫想着,在走出长廊时回头看了一眼。

    舞女散去,宾客离空,残酒余宴,方才还热闹繁华的偌大千鹤阁,虽然灯火还明着,却显出了种加倍的冷清。烛火的光摇曳落在独坐高席的那人身上。

    格外孤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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