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权相

    士为知己者死。

    有些时候,狩时一觉得这句话就是个嘲讽。怀着仁以为己任,造次必于是之心的士子很多,但是真正能赏识这类人的明君很少。

    如今其实算是北辰的末年了,很快地,这片大地将战火四起的岁月。苏父从先帝晚年的豪族之威与狄戎之祸中,察觉到了乱世的兆头。

    苏父试图挽救,试图以儒士的清议荡洗颓靡腐败的风气。

    只是,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狩时一闭了闭眼。

    呼吸间仿佛再次浮起了刑场上的血腥气,灰沉沉的天色里,还只是个少年的苏瑾安用尽全力,不顾风度地推开人群,拼命地向前挤去。

    周围人声鼎沸。

    人们议论着想要劫刑场救父的苏家长子,惋惜他的勇气和才华。

    文弱体虚的少年脑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挤出了人群,看到的是曾经瞒着父亲给他带庙会糖人的兄长倒在地上,手中死死握着剑。而教导他“通古今,决然否”的父亲形容枯槁,戴着枷锁被士兵按着跪在地上。

    人声远去,浩宇空寂。

    披着铠甲的士兵架起刀剑,驱逐闯进刑场的苏家次子。只是苏瑾安已经听不到他们的斥责了。

    隔着半个刑场,隔着锋锐刀剑,苏瑾安愣愣地与自己的父亲对望。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狩时一扬首将冰春饮尽,他垂下手,侧首望着庭中的京山太平梅,短促地笑了一声。

    “可笑。”

    泠泠霜月里,披着黑氅的青年脸上掠过冰冷讥诮的神色——明明是讥讽的笑容,看着却教人一下子难过起来了。冬雪飘旋世界遥远的那种难过。

    晋西衍握住了刀柄,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人”。

    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明明胸口翻涌着无数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瞬间,晋西衍觉得当初听到大人死讯时,心中涌起的那股想要挥刀的疯狂又回来了。

    不要悲伤。

    什么东西让您难过了……我就替您斩断什么!

    狩时一没有回头,他将青铜酒盏搁在矮案上,示意晋西衍去休息。

    晋西衍身影消失在静室中后,他这才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狩时一仰起头,无声地喘息——那个刑场上,茫然而立的少年,他的悲伤呼啸而来。

    摸着他的头,说瑾安不必习武,哥哥保护你的兄长安静地躺在地上。

    ——以后谁握着剑,将他护在身后?

    他的父亲……教他何事不可为,一心为国的清流名士枷锁加身,形容枯槁。

    ——圣人说“仁者寿”,难道他的父亲不是仁者吗?

    ……

    狩时一踉跄地站起身,压下了那无端升起让他心生茫然的情绪。

    他潜意识的抗拒没有错。

    “聆神”这个在老师口中只是获取记忆的技能,对他有强烈到异常的影响。

    在处理完空间的异常之后,他或许应该去见老师一面。

    狩时一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位面出现了异常。作为森罗学院的一员,狩时一需要保证这个位面的历史,能够以“合理”的趋势发展下去,以免未完备的位面崩溃。

    顾源泽与吕景辰,这两位对北辰的局势有着重要影响的人身上发生了变化,帝王与将军之间的矛盾本该在往后几年间逐步加深,直到北辰末年彻底爆发。

    而从顾源泽与吕景辰的针锋相对来看,两人之间的仇恨此时就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北方召王私开马市,狄戎突然请和,南方百越不日也将进京……在这种关头,北辰的帝王与镇守国门的将军随时可能对彼此下杀手。

    狩时一从书架上取下地图。

    北辰郡国并行,因为当初高祖起军草莽,多用任侠,是位颇具英雄气的帝王。所以高祖称帝之后,将跟随自己的重将族人封为诸侯,镇守北辰的要郡。

    的确,在高祖及高祖之子文帝时期,老诸侯及他们的儿子,都忠心耿耿地守卫皇族。

    恩不过三世,随着时间流逝,诸王逐渐起了其它的心思。北辰的皇帝也多次采取各种措施,制约诸王。于北辰兴盛的时期,这些措施算是有效。

    到了苏父那个时期,豪族势力膨胀,豢养剑客私兵,乡县为一姓所垄。中央在先帝晚年的皇位之争后,官场为望族把持,民意不达,黄门弄权……

    在狩时一看来,如今其实已经到了北辰的晚期。

    动乱不可避免,平镜之下暗潮汹涌。

    但是,如果因为皇帝与大将军的私怨不顾内忧外患,使北辰转瞬灭亡,让百姓转瞬就面对流离的乱世……

    狩时一不认为这种发展是“平衡”的。

    “马市……西关……”

    狩时一指尖停留在地图上的一处,陷入了沉思。

    召国偏北,土地不像江南那样肥沃,因此离王在先帝时期就数次抱怨过“国贫无以养民”,屡屡私与北方蛮族进行贸易。先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私市与马市是两回事。

    而且此次狄戎请和的队伍,就是从召国的边境上经过的。

    顾源泽镇守的被称为“国门”的西关,就在距离召国不远的地方,北辰的“狼骑”就驻扎在这里,一方面应对北方的游牧,另一方面也隐隐有威慑召国的含义。

    只是,如今顾源泽并不像愿意为北辰全心尽忠的样子,而吕景辰也不像打算容忍这名握重兵的大将。

    “群狼虎视,真是……”

    狩时一在狄戎到西关之间划了一条线,然后凝视着南部的百越,忽然冷笑了一声。

    “荒唐。”

    他说。

    声音很轻,被镂空兰花纹青铜罩笼住的烛火光落在青年的眼底,若明若暗,似灰烬中的炭火。

    ………………………………………………………………………………

    汗王的使者在顾源泽进京不久之后,也抵达京城了。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源泽坐在将军府中,看着一盆重金买来的京山梅。

    他自幼就不喜欢那些长篇大论的经书,刚成年就偷偷跑去了西北的战场。文雅风度……这些东西统统和他这个横枪立马的将军没关系。

    但是今天顾源泽对着这盆又名“太平花”的京山梅出了大半个早上的神。

    顾源泽不懂文人赏花的那一套,在他看来花无非是开得多开得少的差别。然而那天苏瑾安持着瓷杯,望着照墙,对他淡淡地说“那是京山的太平花”的样子,却教他觉得这不是开得多还是开得少的问题。

    是另外的……更加晦涩的,苏瑾安不愿让人看到不愿让人明白的事情。

    顾源泽想着这件事,漫不经心地听着属下副将汇报。

    直到听到最后,副将吞吞吐吐地说,皇上亲点将军前去迎接汗王使臣,顾源泽这才有了点反应。

    “迎接汗王使臣?”

    顾源泽玩味地念着这句话,似笑非笑地望着皇宫的方向。

    吕景辰想杀他。

    ——顾源泽对这一点十分清楚,正如他清楚,吕景辰也知道他想杀他。

    只是如今顾源泽还是立功归京的大将,吕景辰也还是没有獠牙尽露的帝王,虽然彼此都心怀杀意,却都没有直接在明面上撕破脸皮。

    至于暗地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想而知,眼下,吕景辰点他去迎接草原使臣,绝非善意。

    副将看了眼那盆京山梅花,不明白将军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喜欢这文人的东西。

    事实上,更让他捉摸不着头脑的是将军对丞相的态度,明明是传言中的仇敌,结果归京之后,将军不仅没有找丞相的麻烦,还专门地去给人家苏丞相开道。不仅如此,将军还隔三差五地派人给丞相送东西。

    ——这唱的是哪出?

    副将不懂了。

    不懂归不懂,副将还是忠心耿耿。

    “将军……”副将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地开口,“迎接汗王使臣一事,怎么会由您来?陛下他……”

    副将的话没说全,但显然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迎接使臣向来该由礼部的大臣负责,怎么算都归不到顾源泽头上。顾源泽作为镇远将军,将狄戎杀退那么多次,死在他枪下的狄戎士兵都没办法计算。

    作为使臣代表的狄戎王子阿赫努的兄长就是死在顾源泽手里,此前阿赫努王子就放话说誓取顾源泽项上人头,以祭其兄。

    这种情况下,派顾源泽去迎接使臣……

    真的不会直接打起来吗?

    顾源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环视了一圈将军府,叹了口气,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听闻召国的公子也在京城?”

    副将点了点头。

    诸侯国将自己的公子送到京城,名为“进学以侍天子”,实际上就是充当“质子”。这是明灵帝时期定下的,但是到了先帝时期,被送到诸侯国的公子,大部分都是不受重视的。

    不过召国强盛,送到京城的,却是实打实受宠的嫡长子。

    在副将忧虑的目光中,顾源泽一披铠甲,提起烈魂枪:“走,来去迎接使臣。”

    “迎接”两字,咬得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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