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燃着清香的静室之中,一位年轻的男子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出。
年轻男子朝着靠着雕花隔窗的青年半跪而下,低声地开口。他微微抬着头,专注地望着穿着黑色重丝锦衣的青年。青年左臂搁于窗棂之上,广袖垂下,黑锦上的金丝刺绣就像一朵韶华花悄无声息地开在昏暗中。
青年合着眼,像是睡着了。
年轻男子低喊了两声,青年睁开了眼。
“西衍。”
睁眼的瞬间,狩时一的眉眼间带着显然带着一份疲倦。但也只是一瞬间,那丝疲倦就他被压下去了。
狩时一的状态不算太好。
当初老师教他“聆神”的时候,介绍得不多。只说是一种在万不得已下使用的方法,能够得到全部的记忆,获取更多的信息。在此之前,狩时一并没有遇到过位面异常的情况,因此并没有使用过“聆神”,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潜意识的抗拒究竟是从何而起。
从那种记忆长河中醒来,狩时一压下那莫名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而起的疲惫,侧了侧头,看向半跪着的男子。
天已经黑下来了,静室中只点了一盏带镂空兰花纹青铜罩的灯,昏黄的烛火从镂空的花纹中漏出来,将不算多大的静室照得若明若暗。年轻的男子自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走出来,却没有走到烛光照亮的地方。
他半跪在明暗交接处,半隐没在阴影里。
他低着头,狩时一看不到他的脸。
但狩时一知道他是谁。
晋西衍。
苏谨安的门客。
身为北辰的丞相,苏谨安并没有像其他达官贵族一样,招揽众多的门客。苏相府看着很大,其实很冷清,空荡荡的,除了未长成的京山梅花,就只有苏谨安本人和几名老仆。晋西衍是苏谨安收下唯一的门客。
北辰的豪族豢养门客之风由来已久,当初北辰高祖打天下的时候,手下的门客献力颇多。
但北辰太平之后,门客的意义与作用就变了。苏瑾安的父亲愤慨于当时豪族养剑客以威黔首,专杀不辜,号无市死之子的风气,对豢养门客格外反对。
苏父及长兄皆死之后,苏家没落依附于宗族内其他人的门客各自离去。等到苏瑾安登相位,便不曾收过一名门客。
晋西衍算是个例外。
此外晋西衍还有个身份——他便是那位在苏瑾安死后为相的主角。
苏瑾安很早就死了,他的死揭开了北辰的一段阴谋战乱交织的乱世。晋西衍在苏瑾安死后不再隐身黑暗,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手段成为了北辰的丞相。
不过细论起来,晋西衍应该算是唯一一个与苏瑾安的死毫无关系的人。
苏瑾安的死,算是他从门客走向高位之臣的一个引子。
狩时一得到的剧情除了与苏瑾安有关的部分,其他的都只是一个简要介绍,对于晋西衍后来怎么当上丞相又都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只是……
狩时一微微垂着眼,看着半跪在阴影中低着头的年轻男子。
使用了“聆神”后,狩时一觉得,如果苏瑾安没有死,晋西衍这个人……也许会一辈子隐在黑暗中安静地做一名门客。
“大人,天色不早,您该休息了。”
听到倚于窗边的青年开口,晋西衍微微抬起头,他的面庞隐没在昏暗中。
在苏瑾安门下的时候,晋西衍就是一名天生的刺客,他总是沉默地苏瑾安周围的黑暗里,或者听从苏瑾安的命令去杀一些人。
听到晋西衍的提醒,狩时一微微笑了笑,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伸手取过置于席边矮案上的酒盏。
这是苏瑾安的习惯了。
苏瑾安其实应该算北辰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丞相,与传统的儒家士子奉行的“天工人其代之”故“循礼而行”不同,他轻视礼法,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可以不管手段的卑鄙高劣。他的这种作风被诸位大儒视为“不道”,这也是权相之名的由来之一。
就这么一位声名狼藉,不择手段的权相其实没有多少爱好。
他高傲秉戾,不结友不往来,不爱美色不溺口腹之欲。
唯有一方静室里,常设一矮案,上置盛酒的青玉瓶和酒盏。
京城内无人不忌惮的苏相,其实退朝之后总是一个人坐在静室内,自饮自酌。
饮的也并非什么美酒。
酒名“冰春”,与美酒“烧冰”仅一字之差,却有云泥之别。冰春是穷人不得已才会喝的酒,入口极苦,余味极涩。
………………………………
晋西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苏瑾安总会一个人慢慢地喝这种苦涩的酒。
后来他也开始喝这“冰春”,一杯一杯,那时候坐在窗边的青年已经不在了。他坐在没有改变的静室,饮着没有改变的苦涩之酒,才觉得自己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苏瑾安。
因为心里有更深的苦涩,所以酒的苦涩就变得无所谓了。
重新见到倚于窗边的大人时,晋西衍脑中什么都不剩了,他愣愣地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望着青年,生怕这只是个幻影,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直到天色晚,夜风自窗而入,他才猛然惊醒。
重新见到青年坐在窗边执起酒盏的时候,晋西衍脑海中乱糟糟的。以前,他想了很多,如果能够再见大人一面,要说什么,但是真正见到,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半天了,也才说出一句“大人,天色不早,您该休息了。”
和以前一样,青年依旧只是极不明显地笑了笑,仍旧坐在窗边。
“西衍是有能力的人,这么多年在我这小小的苏府当不起眼的门客,做见不得光的事情,总觉得屈才了。”狩时一靠在格窗窗边,手中握着酒盏,微微侧着脸。
被雕花窗分割的月光破碎地落在他脸上,斑驳有如时间本身。
晋西衍听着青年的感叹,出于刺客的本能,他习惯地坐在阴影中。
这个习惯即使在后来他成了权相也没有改过来。
晋西衍从来都没有真正将自己当成一名丞相,他只是为了给大人报仇而走出黑暗。但是在他心底,他从来都只是那个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苏瑾安收为门客的刺客。
晋西衍其实出身不好,他是西北边城流放最奴的儿子,跟着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学了一手好刀术。先帝病重时,狄戎犯境,边城破了,城被屠了。
于是晋西衍带着仅有的一把刀,一路到了京城。刚到京城的时候,就得罪了召国公子,召国公子放话不许任何一家收他为门客。穷困潦倒的晋西衍再次遇到召国公子的时候,双方起了冲突。
对方人多且用了卑鄙的手段,晋西衍被算计打败了。
在他被召国公子的手下踩在地上的时候,苏相的马车自那条街而过。
苏瑾安收了他为门客。
一开始苏瑾安并没有让他做什么,就当苏府多了一个吃饭的人。是待了几天后,晋西衍自己去找苏瑾安,半跪在他面前,解下了腰间的刀。
苏瑾安低头看了他许久,年轻的男子奉刀的手纹丝不动。
“请让我为您效劳。”
晋西衍说。
苏瑾安没有接过他的刀。
但从那天起,苏瑾安便默许晋西衍跟随在自己左右,成为他手里的刀。
晋西衍将自己隐在黑暗中,守卫着有太多人想他死的大人。苏瑾安本人对比似乎从不在意,但是……晋西衍在意。
晋西衍觉得苏瑾安有很多心事,然而他从来不开口。
有很少的时候,苏瑾安会像现在一样,与他随口说几句话。但是大多时候,苏瑾安只是沉默地坐着,饮酒,望着窗外名为“太平”的梅花。
因为见多了苏瑾安沉默的样子,所以他总格外珍惜对方与自己的每一次谈话。但以前,晋西衍很少和人交谈,所以总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只能安静地听着,记住丞相的每一句话。
但是这一次,晋西衍想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
——以前能够说的时候,没有说出来,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以后,那么多的未来?
“西衍出身卑贱,当初带着仅有的一把刀进入京都,游走于各位达官贵族之间。但是唯独只有大人愿收西衍为门客。”年轻的,隐在黑暗中的男子开口。
他的声音不是很高,语调却很平稳。
他在陈述事实。
“我读的书不像大人那么多,只记得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像我这样卑微的人,称不上什么士,但是……能够为大人效劳……”
“三生有幸。”
狩时一端着酒,听着他的话,许久微微笑了笑。
晋西衍凝视着青年的脸,轻轻摸了摸腰间的刀。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有的东西只有很少那么一点,而坐在窗边披着黑氅的人,就是他拥有的那很少一点的全部。
他有的东西已经这么少了,如果有人想来夺走的话,那么他将会不择手段也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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