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白玉折扇沉入盆底发出一声闷响。水波晃荡几下,不多时浓墨浅出。雪稚眉头微微压了压,在原身的记忆里有这么一桩事。丹樱弄湿了宋微照的折扇,把锅甩给原身。

    偏偏这折扇······

    “雪稚,你完了!”

    丹樱尖叫的声音拔高了好几个音调,像刀锋划过瓷器,刺人耳膜。雪稚不耐的捂了捂耳朵。

    丹樱:“这折扇可是世子花一万两银子买的,知道扇面上画的是什么么?法音寺的桃园!严大师的封笔之作!”

    她一边说话,一边捞起扇子,洒出来的水珠落在雪稚脸上,雪稚皱眉偏开头。淡淡道:“扇子是从你的袖子里掉出来的。”

    丹樱动作一顿,心虚看看左右,见此处无别人,世子又醉了,谁知道。“是又怎么样。”她咬牙警告道:“你不朝我扔碗,我就不会用手去挡,扇子又怎么会掉。都是你害的,你别想赖我!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夫人,让夫人收拾你!”

    床上的人嘤咛一声,踢掉被子。

    雪稚轻手给他盖回去,铜盆收起来放架子上。水里一团团清墨晕染出来,牵扯出沉重的记忆。

    宋微照自小霸道好强,连身边的丫鬟都要与别人不同。原身是他亲自选中的丫鬟,教她写字,教她读书,再大一些教她书画。

    原身虽然木讷不善言辞,于学习上却有些天赋,宋微照更加用心教,俨然不输一些富户家小姐。每每从外面淘换来一些名家书画,宋微照都会给原身拿去欣赏,完了还要考察她。

    严大家的法音寺桃林不争春折扇是宋微照醉酒后带回来的。丹樱趁原身照顾宋微照时,拿出去跟她的小姐妹们炫耀,以彰显她在凤梧院得宠。

    这种事她没少做,但是这回出了岔子,有一个丫鬟打翻茶水,弄湿了扇面。丹樱为表现自己在凤梧院的地位,于是打了包票说没事。

    回了院子她却嫁祸给原身,还告到正院去。一万两银子的扇子,就这么被一个丫鬟毁了,换了哪家家主能不发怒。原身一切不知情,忙了一早上照顾醉酒的宋微照,连扇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何给自己辩解。

    而丹樱呢,谎话编了一套,言之凿凿。又说原身平日勾引宋微照,勾的宋微照学坏。宋侯爷盛怒之下,将原身发卖。

    晌午,宋微照醒来,得知事情,追到牙婆处将原身找了回来。原身却因为那牙婆得了丹樱几两银子,被打的浑身是血。

    离开侯府的那半日,是原身第一次感受到绝望。孤立无援,活下去的理由也无。

    雪稚附上心口的位置,闭了闭眼。

    不一会儿,正院的人就来了。来人是夫人身边的陈嬷嬷,还算客气,没叫人压着雪稚过去。但是,一路上看戏的丫鬟仆妇指指点点。原身在府里的名声不太好,一半源于丹樱颠倒是非,一半源于她一个外来的成了世子的大丫鬟,碍了别人的眼。

    五岁的小雪稚,还是个活泼的孩子,不懂生离死别。在陌生的侯府看见很多小孩子,她开心的找小伙伴玩,然而得到的不是欢迎,是欺负和孤立。打翻她的饭,往她衣服上扔泥巴,在她绣鞋里放虫子。

    后来小雪稚就不喜欢往外面跑了,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木讷。记忆太久远,雪稚寻找了许久才在角落里看见小小的身影,圆圆的雪团子一样的模样,弯眼笑起来,像小太阳,闪着灿烂的光芒。

    沉闷黯淡的记忆令雪稚压抑地透不过气来,怎么可以一忍再忍呢,欺负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忍让而善罢甘休啊。在他们眼里不计较就是懦弱,就是好欺负。你得到的不是清静,而是永无止境的欺压。

    雪稚脚步顿住。

    她突然停下,众人鄙夷的指指点点为之一顿。一时间气氛凝滞住。

    雪稚对陈嬷嬷浅浅笑下:“嬷嬷请稍等。”

    陈嬷嬷略一思索颔首。

    雪稚走到一个穿水红色裙子,头戴并蒂莲金簪的丫鬟面前停下,她是丹樱的好朋友石榴,小时候领头欺负小雪稚。长大了,和丹樱编排原身。流言蜚语多半从她和丹樱口中出。那些诋毁看不见摸不着,却是能伤人的刀子。

    “你刚才说什么?”

    石榴目光闪了闪,见大家都看过来,更大声道:“我就说了怎么着,外来的就是就野,背主的骚货早晚发卖你到窑子里去。”

    “是吗?侯爷世子还没发话,你就给我定了罪,怎么,这个侯府是你说了算么。”

    石榴嗤笑,“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你就是个惯偷,小时候偷林嬷嬷的钱,现在偷世子的画,被丹樱抓到了吓得掉水里,一万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围观者鄙夷的目光像一把把尖刀,胸口习惯性地钝痛。雪稚抬头看一眼石榴头上的金簪,忽的笑了:“贼喊捉贼的还真是头回见,说我是小偷前,先把头上的并头莲瓣簪子扒下来吧。”

    众人都朝石榴看去,并蒂莲瓣金簪十分华美好看,刚才还有两个丫鬟夸她呢。石榴先是一愣,随即用手捂住簪子道:“你们别听她瞎说,这是我的。”

    “你的?你买的么?”

    “就是我买的,庆隆珍宝楼的呢,我可不是你这个穷鬼。”

    雪稚衣着素淡,头上只一根木簪挽发,在一个小丫鬟都有一二银簪装饰的侯府,她当真是穷酸极了。雪稚深深看她一眼,悠悠道:“庆隆珍宝楼还能买到宫内造办处的器物啊。”

    造办处?

    众人神色大变,看向石榴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陈嬷嬷也抿唇盯着石榴头顶的簪子,她阅历丰富,见得多。宫里的还是外边的,肉眼就能从风格材质样式看出来。她皱了皱眉。

    石榴急了,色厉内荏道:“是丹樱给我的,我刚才说错了。”

    雪稚哼笑一声,“所以啊,丹樱能偷了我的簪子,为什么就不敢拿世子的画陷害我呢,毕竟她八岁就为了买香粉偷了她娘的银子嫁祸给我。”

    石榴道:“你没证据就不要瞎说。”

    “你没证据,你能瞎说?”雪稚说着,目光从在场的人身上一一看过去,直把所有人看得不自在。谁也没证据,但他们之前听了石榴的话,已经认定了雪稚有罪,说了不少雪稚的坏话。

    他们低下头,不敢于雪稚对视,不约而同的离石榴远了一些。

    看吧,小傻瓜,让他们闭嘴其实也不是很难。

    雪稚微微扬起嘴角:“嬷嬷,咱们走吧。”

    她背脊挺直,穿半旧的葱黄底绣折枝白梨襦裙。书画里濡染出一声娴静淡雅,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骄矜。不知是谁说了句,“其实,仔细想一想,真不记得雪稚做过什么坏事。”

    有人点头,“我每回去凤梧院送东西都见她在自己屋里画画,颇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那林嬷嬷是世子的奶娘,又是凤梧院的管事,能让雪稚欺负她女儿丹樱?”

    “对对对。”

    大家看向石榴的神色都带上了浓浓的怀疑和猜测,石榴脸颊发烫,羞愤道:“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丹樱。”说着捂住簪子,低头匆匆走了。

    *

    那边,雪稚进了正院,见定远侯宋庄辞与夫人陈氏坐在上首,二人都沉着脸。

    丹樱站在下面,眼中不加掩饰的得意。

    雪稚淡淡瞥过。

    宋侯爷将扇子敲了敲了桌面,官场上浸淫的气势释放出来,屋里气氛就有了变化,静若寒蝉。

    “扇子,是怎么回事?”

    没有一上来就问罪,没有尽信丹樱一个人的说辞。雪稚心里稍稍松口气,开口将早上之事陈述了一遍。

    雪稚还没有说完,丹樱便跳起来打断:“你血口喷人!”

    “肃静。”宋侯爷淡淡看一眼丹樱,又对雪稚道:“你继续。”

    雪稚:“我给世子换衣服时并没有见到扇子,应该是在这之前就被拿走了。”

    丹樱再次打断:“明明是世子房里只有你一个人,世子不省人事,你偷偷拿扇子把玩,我进来时吓到了你,你作贼心虚失手就把扇子掉在了铜盆里!”

    丹樱编的谎话听起来很说的通,这也是当时一无所知的原身无从辩解的原因。

    宋侯爷和陈氏已然皱了眉,宋侯爷看着雪稚:“你还有何话可说?”

    丹樱心中得意,轻蔑的看着雪稚仿佛已经看见雪稚站在悬崖边上,只要她再轻轻一推,就没人在凤梧院跟她争宠了。

    “我没有见过这把扇子。”雪稚看着丹樱定定道。

    不知为何,丹樱感觉雪稚的视线有如实质,像屁股下有个钉子,让人如坐针毡。突然,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击碎了她幻想的泡沫。

    雪稚道:“但是,我知道这把扇子是赝品。”

    假的?

    众人震惊!

    宋侯爷立即低头翻看扇面。

    因扇子落水时是合起来的,并没有全部浸湿。宋侯爷于书画不精通,看不出所以然来,只知道扇面上画的是法音寺后山的桃花林。他拿给一旁的陈氏看,陈氏家学渊源,兴许能知一二。

    陈氏是继室,宋微照院子里的事她从不插手,坐到现在未发一言。接过扇子,仔细端详,她旁边的少年,侯府二公子宋微煦也好奇的凑过去。

    他娘还没说话,这位侯府小公子突然眼睛一亮,开口问雪稚,“你说说,这扇子为何是假的。”

    十岁的小男孩秀气可爱,他目光熠熠,笑容里透着迫不及待,仿佛已经看出端倪。

    雪稚对他笑了笑:“不仅是赝品,而且还是粗糙的赝品。世人皆知严大师画扇面,必选珍贵扇骨上好宣纸作配。所以他的扇子多是白玉象牙作扇骨,洒金泥金作扇面。初一看这把扇子的确符合严大师的作派。”

    她每说一句,宋微煦的眼睛就亮一分,宋侯爷不明,看向陈氏,后者只是抿唇笑。

    雪稚顿了一顿,众人都在等她的下文。宋微煦催促道:“你快说。”

    她微微一笑,接着道:“见过严大师封笔之作的人寥寥无几,这也是造假之人敢如此糊弄的原因。实则严大师画法音寺桃林,是在与法音寺主持参禅之后,并在扇面上留下一句话:世间皆浮华,万物不争春。”

    “有传言,严大师封笔后游山玩水去了,也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出家去了。不管哪种说法,这样一个看破繁华,返璞归真的人,其封笔之作绝不会用极尽豪奢的俗物。”

    “所以,仅从表面来看,这把扇子也绝不会出自严大师之手。”

    众人听完觉得有理,连宋侯爷神色都缓和了。平日里听说世子十分宠爱一个丫鬟,没想到还有几分学识。

    丹樱见状心中愤愤,“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猜测,不过是想为自己开脱。”

    雪稚淡淡看她一眼:“严大家的画画法简练,好用淡墨,又兼具刻画细腻,以灵秀干净,秀雅简洁著称,即便用金贵的泥金纸作画,也不会让人感觉流于俗套,反而会有一种别样的清贵。这也是严大家的画受世家名流追捧的原因,而这幅扇面,生模硬仿依然能瞧出作画之人的工笔画法功底,匠气有余,灵气不足。就连扇面上题的那几个字也笔力不够遒劲,说赝品都辱没了严大家。”

    岂止是辱没了严大家,也辱没了宋微照,宋微照纨绔之名在外,背后之人连造假都懒得费心思。

    “好好好!”雪稚话音才落,宋微煦就兴奋地鼓起掌来,“爹,娘,雪稚说的全对。严大家在法音寺顿悟后摒弃从前非玉骨泥金不可作配的作派,转而用普通竹骨宣纸结束了书画一生。那句万物不争春,讽刺了世人人心难测,欲壑难平。”

    宋微煦这话一出,比雪稚说十句八句还管用。大家不由对雪稚有所改观,丫鬟里识字的不在少数,但是像雪稚这样能说出个一二三来的,着实不多。

    丹樱看在眼里,心里咬牙暗恨二公子多管闲事,面上讪讪道:“小少爷,您年纪小,不能被雪稚三言两语哄骗了。世子怎么可能花一万两买一个假扇子,何况雪稚的书画还是世子教的呢,她知道的世子能不知道么?您说是不是?”

    这话好像也有理,除了陈氏母子和宋侯爷,其他人看雪稚的眼神又变了变。

    宋微煦则气得两颊生红,他自小受外祖父教导,别看年纪尚小,对书画却有一番独特见解。连他严苛的外祖父都说他是个可造之才,现在却被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丫鬟反驳了,他气道:“这扇子就是假的!”

    一直未开口的陈氏放下扇子,冷冷看丹樱一眼,对宋侯爷道:“我看,这事不如等世子醒了再说吧。”

    “不用等了。”

    门外清朗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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