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恪在海边长大, 每天傍晚,他踩着海滩上的细沙, 一个人走很久很久。
那时还太少,不懂什么是孤独。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
他的父亲很忙很忙,很少回家, 回来后也很少说话, 沉默着吃完饭,然后在书房里度过一整夜。
他曾经偷偷在书房门口窥探, 里面没点灯, 漆黑一片, 在黑暗中只能看到猩红的烟头, 明明灭灭,烟雾似是透过门缝飘了出来, 呛的他头晕。
他不懂。
为什么别的父亲回了家, 会亲吻自己的妻子, 举起自己的小孩,拿胡茬戳孩子的嫩脸蛋, 而他的父亲只有沉默。
他在海边长大。日日所对的,只有沉默而辽阔的大海,无人能回答他的疑惑。
在这种不解和困惑中,他愈加沉默。
后来,当他见到那个大他几岁的姐姐, 他懂了。
父亲不是不会抱起自己的孩子,亲近宽厚的笑, 只是唯独不会对他这样罢了。
姐姐穿着白色的小纱裙,踩着一双粉色的软底皮鞋,头发上别着精致的发卡,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也没有想象中的仇视和戒备,反而对他很好。
第一次见到他,她甚至还为他准备了礼物,捧在手里,想送给他。
他牵着母亲的衣角,沉默的靠后站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她,满是防备,似是想看穿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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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程末被他的冷淡疏远刺到了,最后只能将东西放下。
她身后跟着个小姑娘,据说跟他同岁,怯生生的,皮肤很白,低着头:“程恪哥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闻嘉。
她叫他程恪哥哥。
她很瘦,很白,低下头时纤细的脖颈好像能折断一样,声音也低,清凌凌的,声线很干净。
他没理她。
后来,他偷偷问过吴妈,吴妈说了,这是太太生前好友的遗孤,寄养在程家的孤女。
说到这里,她陡然停住了,意识到自己刚刚提到了太太。可现在,程恪的妈妈才是程家唯一的太太。
程恪微微皱起眉,少年老成,在舅舅带着他上门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原来爸爸有两个家。
这个家里的妻子和小孩才是他爱着的人,至于他和他的母亲,都是多余的。
他也知道,姐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想到这里,他其实一点也不恨她了,或者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怪过她。
怪她做什么呢。
她是除了母亲之外,对他笑的最多,对他最好的人了。
虽然他从来不对她笑,也很少接受她的好。
午后,院子里樱花开的正好,他拿着本书,靠在树根处看书,时不时能听见几声笑,很干净很快乐的那种笑声。
是姐姐和那个女孩子,她们坐在秋千上,两个人并排着,双手紧紧握着秋千的藤蔓,裙角被风吹得很高,阳光洒落,光影温柔。
程恪看的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把书也放下了,站在樱花树下,花瓣落了他满肩,他却丝毫未察,认真且专注的看着她们。
那个小女孩,对了,他后来偷偷听到她的名字,她叫闻嘉,姐姐总叫她小嘉。
她最先注意到他的注视,脸红了红,戳了戳程末,示意她,他在看着。
于是,秋千就这么停了下来。
她们看着彼此,似乎有点尴尬,好像小声说了句什么,目光有些闪烁,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程恪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拂去肩头的花瓣,踩着一地的细粉樱花,离开。
院子里秋千继续晃荡,春末的光影追逐着飞扬的裙角,站在三楼阳台上往下看,她们笑容真灿烂。
吴妈到阳台上晒被子,犹豫了一会才说:“小少爷,想玩就和大小姐说,一起去吧。”
这孩子沉默寡言的,几乎没有存在感,看的她怪心疼的。
程恪摇摇头说不必:“她们这样就很好。”
……
春末夏初,草木葱茏,花木扶疏。
程恪的生日到了。
从小到大,他的生日过的都简单,母亲给他煮一碗长寿面,至于其他的,譬如蛋糕、玩具,他统统都不要。他性格里的压抑似是与生俱来,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只是今年,这长寿面是吃不上了。
姚纯小病了一场,前几天才好,程恪坚持不让她进厨房。他一向沉默且固执,姚纯也就没再坚持,说是过几日再补上。
但他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蛋糕、玩具、新的衣服,无非都是父母宠爱孩子的表现,他拥有的太少了,自始至终就只有一碗面,陡然间失去,心里出现一个很大很大的空洞。
孤独啊。
他抱膝坐在窗前,阳光透过窗户洒落,镀上淡淡的光晕。
窗外似有蝉鸣声,喧嚣不止,似是也在叫嚣着孤独。
“笃笃。”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他保持着抱膝而坐的姿势,没有起来,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本书:“进。”
门被推开了,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小脸,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忍不住低下头去:“程恪哥哥……末末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游乐园?”
她话刚说完,已经红透了脸,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瑟瑟的往后退,头也深深的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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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末就站在她身后,按着她的肩膀,含笑走了进来:“上次我们在玩秋千,她想叫你,还没说呢,你就走了。所以这次,特意给小嘉一个表现的机会,要不要一起去?”
程恪下意识的想要拒绝,但今天姐姐没给他机会。
她毕竟比他大上几岁,女孩子发育的早,也比他高上很多,拉着他的衣袖,他就无法拒绝。
事实上,他也不想拒绝。
程恪很少来游乐园,他不想来,不想看见别的家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出门的时候,程震声在看报纸,听见程末说要王叔陪着他们去玩,也笑了:“小末要出去玩,怎么不叫爸爸陪着呢?”
程恪站在角落里,也隐隐投去期盼的目光。
他很想……很想感受一下父亲的陪伴。
可惜,姐姐跟他不一样,她只是冷淡的笑了一下,客气的说:“您太忙,昨晚都没睡好,王叔陪着就行了。”
程恪垂下眼眸,一颗悬着的心跌回去,原来他所求而不得的,在别人那里随手可得,且不需珍惜。
程末换好衣服,小小少女,穿着蓝色海军领上衣,同色的裤子,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腿,一手拉着闻嘉,一手拉着他,离开了家。
王叔已经开车在外面等,车窗摇下,他笑容温厚,对三个孩子招了招手。
程恪不自在的挣扎了一下,他不习惯跟人过于亲近,姐姐似乎也不生气,松开了手。
车子开到游乐园门口,王叔把票买好,送几个小朋友进去。
过山车,碰碰车,摩天轮,水上凌霄……到处都是人的尖叫和大笑声,看着在高空冲刺的过山车,程恪有点后悔来这里了,他从小就有些恐高,只是没人知道。
这个时候,他越是害怕,程末就越是不放过他。
他第一次感觉,原来大她几岁的姐姐也并非总是温柔体贴的,她也有很多很多的小脾气,有时候坏坏的,譬如此刻,她把他骗上了过山车,然后放肆又得意的大笑。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善良且狡黠的,如同一只灵慧的小狐狸,平日里乖顺可爱,不经意的时候却偷偷咬你一口。
闻嘉也在一旁笑,程恪心里忽然就来了气,小小男子汉,怎么可能害怕,于是他也放声大笑,在过山车起起伏伏中,笑的嚣张恣意,眼神明亮。
下来的时候,他脸颊通红,不受控制的喘着气。
程末看着他这样子,又大笑起来,揉了揉他头发:“终于笑啦?傻子,平时像根小木头。”
他后退一步,无声的抗拒这称呼。
程末也不再逗他了,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给他:“趁着王叔不在,赶紧去买两只甜筒。”
硬币已经塞到他手里,他也没问为什么是三只而不是两只,接受了这一任务,在商店里排队,趴在柜台前说:“两只甜筒,最甜最甜的那种。”
卖甜筒的年轻女孩被他逗笑,看小少年长得英俊可爱,忍不住逗他:“哪种是最甜的啊?”
程恪红了脸:“我、我不知道……就是想要最甜的,给她们……”
“她们是谁啊?女孩子吗?”
“……是的。”
在一阵善意的笑声中,他红着脸离开,飞奔回去,松了一口气,甜筒的尖尖也没有一丝一毫融化的样子。
王叔刚刚回来,看到这两个甜筒,沉了沉脸,程末适时的撒娇,小声说:“偷偷的,就偷偷吃一下,我们谁也不告诉。”
安抚完王叔,她又开始提要求,说要玩云霄飞车,王叔耐不住她撒娇,又去排队。
她转过身,对闻嘉和程恪眨了眨眼睛,拉着他们站到了树荫下,在露天的楼梯上坐下。
“这个给小嘉。”
“这个你自己吃。”
程恪仰起头:“我不要。”
程末看着他:“你不想吃?”
“嗯。”
其实……其实还是很想吃的,好像很久很久没吃甜筒了,刚才那个姐姐还说了,这是最甜最甜的那种。
程末从他手上接过甜筒:“好吧。”
闻嘉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把手上的给他,但是对上他黑亮的瞳孔,又不敢说话了。
程恪偏过头,春末的晚风已经带着夏天的温度,拂过他的侧脸,酥酥麻麻的痒。
偶尔,他用余光看一眼闻嘉,看她舔一口甜筒的尖尖,抿唇时愉悦的笑,他也偏过头,偷偷的笑了。
“程恪,它融化了。”
“嗯?”
他转过头,才发现姐姐一口都没吃,甜筒的尖顶已经塌下去了,他罕见的气急:“快吃呀!”
程末笑嘻嘻的,将甜筒往他嘴边一递,不顾他反对,塞到他嘴里:“好了,你替我解决吧。”
冰凉香甜的奶油咽入嘴里,他怔愣了一下,终于接了过来,小口小口的咬着,满是愉悦的满足。
晴空无际,远处是人声鼎沸,他们坐在这楼梯上,安静的仿佛与人世隔绝。
程恪珍重且小心的咬上了甜筒最外面的甜壳壳,发现最外面的包装纸上写了四个字——生日快乐。
大概是趁着他别过头的时候写的。可是他刚才忙着吃,一边吃一边撕掉包装纸,一直没看到,现在只能勉强认出这几个字来。
程末和闻嘉在说话,女孩子的世界里,有很多很多男孩子不明白的话题。她们经常压低声音说一下话,偶尔闻嘉会红着脸,抬头看他有没有听到。
程恪低下头,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将甜筒纸折好,握到手心,认真且郑重的放进了口袋里。
他忍不住感慨,这甜筒,可真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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