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人外来,在赵家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早就引起了街坊四邻的注意,有好事者磨着李大夫问那天发生了什么,李大夫不堪其扰,想着王家小娘子着实合他心意,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也是巧合,街坊中竟有认识赵家族人的,回家八卦一番,不几日,乡下的赵氏宗族都知道族中出了个不孝不悌的孽子,把个好面子的赵家老族长气得半死,这位族长正是赵秀才的堂叔,年龄却与他差不多,从小还一起读过书的,现在正担任赵家村的里正一职,管着村中大小事务。虽说赵秀才一家已经搬到了镇上,但总归还是他赵氏族人,受了这般欺辱,按照律法宗法,他都有权处置赵怀。
纱縠巷里的邻居也都听说了赵家的事,反正他们完全不怀疑这传言是假的,无他,每逢节令,各家各户都会互相串门,送些吃食和小礼物,过年的时候也会互相拜年,给邻居家里的孩子发些压岁钱和糖果,一到赵家,大家都十分有默契地跳过了。他们家的人嫌贫爱富不说,还喜欢说人闲话,他们家的孩子也是附近一害,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他们听说王家租住了学堂旁的房子,就纷纷拿着吃食和一些小的日用品过来了,还有只拿着茶碗就上门唠嗑的……
王家人的态度就是来者不拒,反正他们也是好心,唠完嗑就会各回各家吃饭,也不影响什么。
赵氏雇的那一对夫妻,男的叫陈三,因为常给人挑担子,也叫“陈三担”,女的姓胡,大家都叫她胡四娘。因为家里大儿子要在县里读书,一家人便迁到了西城坊,那里住着的人都是勉强混口饭吃的,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是为了供孩子读书,家长在城中做些零工,好歹一家人能在一起。
陈三和胡四娘的确是踏实肯干的人,只是胡四娘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可能因为家里条件不太好,她做菜不爱放油盐调料,王家人都吃不惯,所以一般还是赵氏和三娘做饭,胡四娘负责打扫院子,洗洗衣服,每天的活还是很轻松的。
李大夫每天都要来给赵秀才针灸,王浮就站在他身后看着,她看书可以熟悉药性,学会汤药方剂,但终归没有正经的师傅言传身教得好,青神镇上的周大夫也只是偶尔指点指点她,她也不可能跟着周大夫就近观看诊病针灸的细节。
李大夫想逗她,总是指使她端茶倒水,第二天她就学精明了,把王瑾也叫上,自己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等李大夫支她去做事的时候,就可怜巴巴地望着王瑾,王瑾哪里知道她的鬼心思,只以为她想偷懒,屁颠屁颠的就去了。
李大夫乐不可支,也就任她明着“偷师”了。
王家人在眉山县住下的第五天,青神来信,王浮的祖父祖母对赵秀才的境遇很是同情,让王方和赵氏务必将赵秀才安置妥当再回去,不必挂心家里人。赵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终于也渐渐露了笑脸。
这天,李大夫给赵秀才针灸完,王浮跟着王方送他出门,李大夫就笑着对王方说:“我看你家小娘子舍不得我走啊!”
王方摸了摸王浮探出来张望的脑袋,也笑着说:“她日日叨扰李大夫,我都替她脸红,只是她的脸皮厚,都是旁人替她脸红,自己的脸从来不红。”
“谁说我不会脸红了,擦些胭脂不就红通通的了?爹爹,昨天您给阿娘不是从街上带回来……”王方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王浮眉眼弯弯,“奸计”得逞。
李大夫哈哈大笑,这一家子和睦相亲,平日里装作互相不对付的样子,你拆我的台,我揭你的短,实则感情深厚,同他们相处,总是欢声笑语不断,格外开怀。
门口却站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看样子又是来串门的邻居。李大夫见状,拱手告辞,王方便问那位娘子:“敢问娘子是?”
“我家官人姓苏,奴家姓程,就住在赵家隔壁。听说赵家秀才公被接到此处养病,特来看望。这是我家大儿,苏轼,小字和仲。”
“苏世?!”
过了这么些年,王浮还是对这个名字本能厌恶,立刻从她爹身后探出脑袋来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温婉美貌的妇人,牵着一个九、十岁的小男孩,那男孩眉目清秀,双眼灵动,很是俊朗。他手里提了一个篮子,想必是程娘子准备的礼物。
见眼前这人与前世的苏世并无半分相似之处,王浮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随她爹向程娘子行礼。
王方先介绍了一下自己,又指着王浮道:“这是我家十娘,今年七岁。”
程氏见王浮既有礼貌又长得乖巧可爱,便夸赞了几句。王浮得了人夸,也知道卖乖:“爹爹,请程娘子进门吃碗茶吧!”
王方便请了两人进门,王浮早就先跑进去告诉赵氏家里来人了。程氏进了院子,觉得此处干净整洁,便知道这家的女主人是个爽利好相处的。王瑾和王瑜在院中槐树底下朗声读诗,旁人以为他们在学习,其实他们是在比赛。
王方认为他们做不出好诗来是因为读诗太少,便想了这么个法子,限了格律韵脚,或随意选一事物,让他们进行诗句接龙,谁先想不出来或者用错了诗就算输,输的人要洗一天的碗。王方当然不会罚儿子洗碗,他的惩罚方法十年如一日,都是抄书,洗碗是王浮提议的,美其名曰“锻炼身体,磨练意志”。
程氏把竹篮交给赵氏,和苏轼落了座。见篮子里是一条新鲜的鲢鱼,赵氏便吩咐王浮送去厨房。等王浮从厨房端着点心瓜果回来的时候,赵氏和程氏已经相谈甚欢了。
程氏说:“我家大儿蒙秀才公垂爱,常受他指点,去岁秀才公还送了一本字帖给和仲。怎料出了这样的变故,我们这些邻里却什么忙都没帮上,真是惭愧!”
赵氏连连摆手,说道:“本是我这做儿女的不孝,多年不曾回来看望父亲,怎能怪罪你们?娘子能来探望,已经让我和官人感激不尽了。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会有今天?像我与程娘子,本是素不相识,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却因着这事结了缘,便知这世间事祸福相依,自有定例。”
程氏见赵氏不似作伪,果然是个通情达理的,便起了结交的心思。正巧王浮端着瓜果盘出来,便笑着说:“方才在门口,见你家小娘子口齿伶俐,真是欢喜,想起我家那两个,见了生人就说不出话来,唉……”
赵氏失笑,点着王浮的额头:“她啊!她哪里叫‘口齿伶俐’?分明是刁钻无礼。哟,怎么家里来客人了,你端茶递水就跑得比谁都快,也不见平日里多给我这个做娘的捏捏肩捶捶背呢?”
王浮眨眨眼,趴在赵氏膝头,对她说:“阿娘,您还年轻呀,用不着我替您捏肩捶背。”
赵氏和程氏都笑了起来,苏轼好奇地看了看这个小娘子,先前就听说过她在济世堂点出了伙计的错误,又见她在门口调侃自己的父亲,便觉得这小娘子十分有趣。现在仔细一看,果然是个聪明漂亮的,一双杏眼熠熠生辉,像是落了漫天星子。
程氏见他张望,知道他又坐不住了,便拉着他对赵氏说:“我家这个是坐不住的,方才见你家小郎君在院子里高声读诗,很是羡慕,不如让他也去院子玩。”
赵氏爽朗一笑,道:“小孩子都这样,你别看我家那两个在读书,其实都是他们爹爹拿着板子在后头敦促呢,平日里读不了两句就跑得没影了。”
苏轼忍不住辩解:“阿娘,我和同叔很乖的。”
王浮也接嘴:“阿娘,我和三娘也乖的。”
“既然乖的话,就带你苏家哥哥去找你哥哥们吧,记着别出门,别吵架。”
“好啊,”王浮答应了,走到苏轼面前,屈膝一礼,“苏家哥哥,我们走吧!”
苏轼跟王浮一起出去,一路闲聊:“王家妹妹,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十娘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的。”
“听说你会医术?”
“看了几本医书,懂得药理罢了。”
“除了医书,还看别的书吗?”
“唔,话本传奇算么?”
“读诗吗?”
“读的。”
“那十娘喜欢谁的诗?”
“现在喜欢李白。”
“现在?”
“对呀,说不定长大了就不喜欢了,或者更喜欢别人的。”王浮虽然觉得他问题有点多,但好在人是彬彬有礼的,也不让人厌恶。
苏轼又问:“怎么这么说?有什么典故吗?”
王浮惊讶地说:“典故?这不是常理吗?一个人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喜欢的东西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变,那才奇怪呢!”
王浮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她最喜欢的诗人现在可能还没生出来,说来也是巧合,她最喜欢的词人苏轼,跟她那个“杀千刀”的前男友,还有眼前这个邻家哥哥,名字一个读音呢。现在是仁宗庆历五年,她的偶像,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吧?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在市井之中听到人们吟唱他的诗词……
想想她的“死亡之约”,呃,大概有点悬。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