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王浮刚起来就觉得浑身酸痛,想必是昨天打扫卫生折腾狠了,三娘的脸上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让人忍俊不禁。王浮捏了捏她微微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心情瞬间明朗起来。
早饭赵氏已经准备好了,粳米粥配小青菜,加上一碟裹了粉炸得金黄的小河鱼,每人一个水煮蛋,虽然简陋清淡,却也十分可口,足以饱腹。
“官人,不如今日我们先去牙行雇两个院子,再到街上买些日常器物,可好?”“院子”就是男仆,主要打理家里的杂事、赶车看门之类,青神的王家就有几个院子,其中一个是音娘的丈夫董阿大。
“娘子安排便是,三娘、八郎和十四郎就留在家里照看你们外祖父,十娘同我们出去。”王方放下碗筷,随口答道。
王瑾不乐意了:“为什么只带十娘一个?我同爹爹阿娘一起去不行吗?我力气大,能帮着拿东西!”
“十娘懂医,我想让她跟着去抓药。你们三个也不小了,照看外祖父一天不是难事,三娘细心体贴,记得要时时看着你外祖父,口渴奉茶,若要如厕或翻身,就喊八郎十四郎。你外祖父虽然口不能言,意识却是清醒的,不要太过吵闹,扰了泰山大人休息。”后面一句是特地嘱咐王瑾的。
三娘自然应“是”。
王浮暗地里朝王瑾做了个鬼脸,换来他的一个白眼。可怜的王瑾还不懂,除了王方自己说的那些理由,恐怕还有一个理由是王方嫌弃他有头无脑,出了门只会给他丢脸。不过呀,儿子毕竟是儿子,得给他留点脸面。
吃过饭,王浮就跟着王方和赵氏出门了。随便找个店家打听了,就知道了牙行的地址,信步朝着牙行去了。牙行里颇为热闹,几个穿着显眼的牙人立于廊下,正和人谈论生意。王浮在一旁听了听,有来找泥瓦匠的,有来雇奶妈的,还有来找工作的,简直就是小型人才市场,还是面对面直销的那种。
通过他们的谈话,王浮知道了——洗衣服可以雇人定时上门洗,倒夜香可以委托专人负责,连造房子都可以让牙人给你介绍一整套班子,从起地基到封顶,砌灶打井做家具一条龙服务,包君满意。倒是没听到买房租房的,稍微打听了一下,原来买卖房产地产都属于大宗生意,是在里头的房子中进行的。
王方不太懂这些事,现在就是赵氏的舞台了。她口齿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要求——雇一个年轻力壮,能照顾人的那种,再要一个会做饭的婆娘,工钱日结月结都可以,大概要一两个月,管吃管住,日资二十五文上下。因是照顾风疾瘫痪的老人,最好要老实厚道、知根知底的。
那个牙人不住地点头,想必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他右手捻着手中的册子,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对赵氏说:“城西有一对夫妻,老实敦厚,男人常在我这里做工,他娘子也常常接了布行的缝补活儿回家做,夫妻俩的为人是没得说,我看他们俩就很符合娘子的要求。既然时日短,想必要得急,这样,明日巳时让他们俩在这里候着娘子,立时签契,领人回去,娘子以为如何?”
赵氏点点头,从荷包里拿出二十文,放在那牙人手上,意思就是这是一半的酬劳,等明天领了人还会再给一半。赵氏大方不拖沓,那牙人也欢喜,如此便十分爽快地做成了一桩生意。
一家人从牙行出来,还未到巳时,转头便去了济世堂,李大夫正在给人诊脉,见是王家人,便让他的弟子照着方子去抓药,自己亲自接待他们。
王浮坐在凳子上,好奇地看着药铺里的伙计们忙活,李大夫的那个弟子似乎是个新学徒,照方抓药还手忙脚乱的。这个济世堂看起来很有底蕴,应该是眉山县上最大的药铺,光看他们的药柜就知道了,宽阔的屋子里四面都是巨大的药柜,有的甚至还要搬短梯才能拿得到。只黄连一味药材,便按产地、炮制方法详细分了好几种,整整占了一横排,药柜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要是让一般人来抓,一定会错得天差地别。
“等一下!”王浮突然出声,把那个专心抓药满头大汗的小学徒吓得一哆嗦。
“怎……怎么了?”
“你放错了,应该是第五排第十三个柜子里的陈壁土炒白术,你拿了蜜水炒的白术。”
“你又不知道我抓的什么方子……”那个小学徒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脸上,顿时慌张起来。
“我看你先后抓了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应该是补阳益气、滋胃健脾的方剂吧,我看医书上讲过,觉得陈壁土炒的白术更能发挥健脾养胃的效用,你还是仔细对照一下药方吧。若不是健脾的方剂,还有别的药材,那就当我班门弄斧,打扰你了吧。”
那小学徒背后冷汗涔涔,他早就悄悄看了一眼桌上的药方,的确如这个小娘子所言,是该用陈壁土炒的白术,但他才来济世堂不到一年,一直干着切药炒药晒药的杂活,因为在后头勤快嘴巧,表现得好,今年才能在前面药铺辅助师兄抓药,他要是出了差错,说不定晚上就得被赶到后面去再锻炼个一两年了。人生有几个两年可以熬?若是一辈子耗在背诵药材特性、药方和病例上,他到什么时候才能独立替人诊治,自立门户?
只因为这个小娘子的一句话,就要断送他的前程吗?
他的拳头微微蜷起。
可李大夫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他惊讶地看着王方,问道:“你家小娘子竟然会医?”
王方责备地瞪了王浮一眼,苦笑着说:“怎敢说‘会’,不过是闺阁女儿闲来无事多翻了几本医书,便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自己能行医问药,在家中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怎敢在这里胡诌?让李大夫见笑了!”
李文心捻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光是看看医书便能将白术的制法用途娓娓道来,丝毫不差,甚至还能根据配方猜到方剂用途,依老夫看来,你家小娘子着实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令我这一屋子的愚蠢徒儿无颜以对了!须知学医最重要的便是基础,若不能将各类草药的性状用途烂熟于心,行医问药便更是妄想!我这徒儿也是聪明颖悟的,却急功近利,沉不住气,比你家小娘子差远了。”李大夫叹着气,让那个小学徒赶紧换了陈壁土炒的白术,就让他到后头帮忙翻晒药材去了。
赵氏把王浮捞到身边,用眼神示意她闭嘴,不敢再让她到处走动了。
李大夫却对王浮很感兴趣,昨日旁观了赵家的闹剧,这孩子跟在母亲身边怯生生的,今日却胆子大得很,想来是他走眼了一回。
他蹲在王浮面前,问她:“黄连何处产为佳?”
“宣州,四川。”
“治上焦如何?”
“酒炒。”
“治虚火如何?”
“去毛,醋炒。”
“读了哪几本书?”
“能读的都读了。”赵氏听着觉得不对味,这孩子也太不谦逊了,忍不住伸手拍了她的头一下。
“小娘子博闻强记,天赋极佳,几岁读医书的?为何要读医书啊?”
“四岁吧,学医是为了活得好一点,久一点,并没有其他想法。”王浮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王方诧异于她的回答,她不饰浮华之词,倒是合乎他教给她的谦退之道,他不知道王浮说的是心里话。王浮头上一直压着一座大山,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从来都很努力地想要过好每一天,未曾体验的,去体验一遍;渴望拥有的,勇敢去追寻;不可预测的,那就等着它来。
“老夫还以为你会说‘为父母家人,天下苍生’之类的漂亮话,原来你这小娘子,是个嘴拙的。我李文心一生弟子近百,这话问了无数遍,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回我的,我还以为自己少年时的所思所想是错的。医者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让自己,让他人都活得更好,如果不能先顾全己身,谈何惠及他人?小娘子类我,可惜……”
“李大夫也类我,可惜……”王浮傲娇地扬起小脸,拉长了调子,十分可爱,“可惜没我好看!”
“哈哈哈!”整个药铺的人都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李大夫是想说这个小娘子虽有天赋,却不该托生成了闺阁娘子,无法在学医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起了惜才之心。这小娘子倒是天真烂漫,口齿伶俐的,一句“大夫类我”,表达了自己保持自我本心,不曾为自己的女儿身份而气馁的少年意气,又一句“没我好看”,虽说是调侃,却并未冒犯李大夫,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对答精巧,语调天然,果然是蜀地的小娘子,机警善辩,有古人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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