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红墙黑瓦,最是人间好荣华。

    “可觉着大宋江山,万般浩瀚秀丽。”顾如珩蹙眉移开眼,随意道。

    沈长安一愣,望着道上行人骡马并走,行至十余步,乃装卸码头,颇为喧杂,粗大帆桅紧密罗布,工人船夫吆喝不断,原先欣悦之色褪去,轻叹一声:“我不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色,自然是欢喜,可是如珩你瞧。”

    “道上走的贩妇贩夫,足皲指秃,暴露风雨外,倾其劳力,不过一钧之举,计其贩卖之价,许仅仅只足一日饭食。”

    她小脸黯然下去,露出茫然:“我尝听赵叔闲谈,他有个兄弟在钦州营生,一日累极,不过百钱,难以养活家中妻儿。钦州虽络绎蕃昌,然绝大部分仍是他这般的人家,江山浩瀚秀丽,到底不属于我们。”

    “可望不可即。”

    沈长安吐出一口浊气,小脸复惹上原先欢欣:“虽这般,能看看也好,只要日子平淡顺遂,清贫富足其实都一样。”

    顾如珩心间一恸,凝神看她,眼中柔和似月华流泄:“长安,无论开元盛世抑或如今大宋,享受繁华的不过寥寥簪缨世族富贵商贾,虽大多平民清贫穷窭过完一生,其中亦不少人还算圆满,毕竟外无大患,内无大忧。”

    “你定也是这圆满之人。”她声音低润清越,叫人听了,难免觉着欣悦。

    沈长安小鹿般清明的眼含着笑,未承若,只应她道:“期冀如此,如珩应如是。”

    顾如珩摇头,似想起甚么,宛若不经意道:“你生辰多久,怕再过不多日就及笄了。”

    “四月廿一。”沈长安歪头,不知她为何问这些,却亦老实回答,“如珩生辰是几月?”

    “六月初四。”

    点点头,于心间悄然记下。

    一路因着人员甚多,马车行步并不快,方车夫常年来往于州镇,对钦州也算熟络,曲曲折折过小半时辰,将二人载到了州中最大的布庄。

    布庄修葺装扮分外精致典雅,纱幔低垂,胡人毛毡铺满其地,门楼墙壁均雕铸奇花异草,内里尽数是些衣着秀美的官商女眷。沈长安虽不艳羡,但也觉着与此处分外不相容。

    顾如珩知她性子,只同方车夫道:“劳您于此候着片刻,我去去就回。”

    又望向沈长安:“长安,你在车内亦或周遭不远闲逛便是,莫要走太远。”

    见她点头,才推着轮椅走到布庄内,因地上铺有毛毡,常人踩踏分外舒适,于顾如珩而言,便稍显吃力。店内侍女观她骨秀神清,气度如珪如璋,身上所着虽瞧不出是何布料,可锦丝浮光,定不是寻常物,漾笑走至其身侧:“娘子可是来买料子?”

    顾如珩抬眸,寡然道:“可有成衣。”

    “自然是有。”侍女笑着,推她往庄内另一处去。

    顾如珩向来少语,一路并不搭理,侍女嘴里仍不歇停介绍起各色彩绸锦帛,钦州乃是江南东路一大州,自然布庄布料繁多,式样俱全,成衣亦不少。她身量瘦削,较之其余女眷,高出半头,又因腿脚不便,便由几个侍女伺候着换衣挑选。

    简单选了几件单薄成衣,侍女心下咋舌,暗道眼前之人不凡,选的都是一等一上好锦缎,换做她人,面上想必也要露出几分不舍之意。

    不理众人心中揣测,顾如珩招过另一年长妇人,将她领到楼前窗沿处,看着沈长安道:“替我瞧瞧她身量,可瞧得清。”

    妇人于布庄待了二十余年,眼光自然毒辣,睁大眼仔细一番端看,恭敬回道:“自然,不知小娘子?”

    “按她身量选两套软缎所制衣裳,雅净些。”

    “诶。”

    耗费时间不长,侍女将收拾妥帖的衣物放置于马车内,不过去了两刻钟。眼看要到晌午,舟车数个时辰腹内空空如也,沈长安小脸显露出两分倦容,看街道两侧不少贩子劳工就地盘腿,取出干物吃食,才觉着愈发饿。

    方马夫半日下来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一瞧这俩小娘子,个个都不慌着吃晌午饭食,又不好自个儿一人去,只得旁敲侧击道:“顾大夫沈小娘子,您俩看这日头高升,可想吃些甚么东西垫垫肚子?钦州这当,吃食顶顶多,王楼梅花包子,曹家从食,薛家羊饭,梅花鹅鸭...啧啧啧,不能想不能想。”

    顾如珩见沈长安面色疲乏,遂顺了马夫之意:“找个好些的酒肆,钦州此地我并不熟知,你且带路。”

    “诶。”马夫乐呵应声,心下思量今日可总算能吃上一顿,牵着马车在前路开道,任沈长安推着顾如珩走在车后不远。

    长街之上车水马龙,布庄周围俱是穿戴用度商铺,虽有酒肆茶馆一二,然店内人员甚多,不留余座,一行三人只得继续往前行去。

    沿河岸行至一处木桥前,几艘船只泊在港湾内装卸货物,沈长安并不识字,却也晓得对岸一肆馆前撑起的旗幡,上书一字为“酒”。便低声唤了唤顾如珩,同她指着那肆馆,神色无辜清明道:“如珩,要去对岸么,我瞧你脸色愈发不佳,不若就去那儿,正巧这肆馆,人不算多。”

    顾如珩顺着看去,是酒馆没错,旗幡写有孙羊茶酒,然肆馆门首上悬着红栀子灯,意为娼|妓在内,可以就欢。此处乃河道一码头,劳工船帮甚多,多为进城盈生的壮汉,最是热血方刚,这孙羊茶酒虽面上是正经肆馆,可酒阁内定暗藏卧床,用红栀子灯日夜盖着,以为记认。

    颞颥一跳,正巧见肆馆楼上一妇人,衣裳半解坐于汉子腿上,不知如何同沈长安言说,只略微看向前方一处道:“长安,瞧见前处饮子商贩么,可否替我买一杯。”

    “好。”

    轻易被她唤回注意,沈长安点点头,收回视线,小步疾走至饮子铺跟前,花了两枚铜钱好生抱着杯砂糖冰雪冷元子回来。

    顾如珩谢过,捧着杯子小口抿,待她重新推着上路,才暗自舒缓一叹。

    若是再问,便不好答了。

    三人走了一刻钟,堪堪找到个装饰典雅的酒肆,门前“万钱酒馆”字样旗幡高悬,酒肆一楼人声鼎沸,传杯弄盏。店里侍从正招呼伺候着,余光瞧见身量气度各不相同的三人踏入门中,赶忙弓腰搭巾子迎了上去。

    他瞧为首坐于轮椅上的贵人,风流好看,心生欢喜,朗声问道:“三位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二楼。”店内有汉子痴痴看来,顾如珩冷颜,蹙眉别过脸。

    侍从道了声“好嘞”,将三人领至楼梯处,见顾如珩腿脚有疾,欲言又止,也没说甚么,只是侧身,弓背侯着。

    顾如珩接过车夫手中拐杖,撑手起身架好,慢步往楼梯上走,沈长安虽不说话,亦小脸担忧于她之后,一双手将展未展,怕她腿脚一软向后倒下。

    所幸楼梯并不算长,待顾如珩踏上二楼地板,无意便瞥见左前方一束冠绿袍男子正酌酒看她,一脸玩味。

    她收回眼,目无斜视走至另一窗前,侍从赶忙搽净桌榻,邀人上榻而坐。酒馆二楼俱是榻子,分外讲究典雅,浑然不似一楼般摆满胡桌,顾如珩虽小腿以下断骨伤残,只要不跪坐,问题也不大。

    车夫在一楼吃酒,沈长安本欲点份清粥小菜将就,偏生顾如珩不言不语,灼灼看她,只得随她一道坐至榻上,可她自小不曾吃的这么规矩,两手亦不知放哪是好。

    桌榻间各自隔着屏风,互不相扰,言语谈论声不大,互为窃语。沈长安微倾向顾如珩,声量细小道:“如珩,要不你先吃着,我不饿的,早间吃多积食了。”

    她小脸上满是笃诚,若非眼神摇烁,顾如珩倒真信了,却也不拆穿:“那你吃碗粥可好。”

    偷偷呼出口气,沈长安清扬浅一笑:“好。”

    又乖又软。

    顾如珩知她想些甚么,唤来一旁伺候的茶饭量酒博士,点了几道菜并一粥一酒。

    不出一刻,一灰衣裹头布的行菜托着粥菜清酒替她二人摆好,躬身作揖又退了下去。量酒博士将清酒温于炉火上,一边介绍道:“客官不知,咋家这酒名曰爰咨堂,最是清香,唇齿留味,您请慢用,有事招呼。”

    “嗯。”待顾如珩无甚表情一应,识趣退了下去。

    须臾,丝弦之乐和缓奏起,四名身姿绰约札客各自持萧弄舞,顾如珩略微一眺,复将视线移至身前少女身上。

    粥中参了鸡肉姜丝,沈长安小口小口安静的吃,该是饿狠了,小脸两侧鼓起,一撅一撅。

    顾如珩半阖眼,一手执清酒细酌,一手伸直搭于矮桌上,无声慵懒敲着看她。爰咨堂虽甘旨适口,亦馥郁醇厚,将眼角都熏得红了起来,因路上颠簸,玉簪松动,一缕青丝颤颤垂于胸前,衬得人愈发班班入画。

    鱼脍就之清酒佳人,最是滑腻。待回过神来,一壶爰咨堂全然入肚,所幸顾如珩酒量尚可,倒未沾上几分醉意。

    然眼尾早红了通透,怀中亦尽是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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