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清明时节故人愁,昨夜子时便开始细雨纷纷。
沈长安起的分外早,摸黑穿戴好,就拿着柴刀牵起小黑往山下走去。
村里妇人们,俱是同她一般,早早三两成伍散入阡陌,摘柳枝编桂冠,采野菜斗百草。沈长安与她们并不切近,便径直到溪边柳树下,折那柳枝。
今日苇塘村大多数人,要去州县里游玩踏青,故而并不闲谈,各自摘采好柳枝野草回了屋。
待沈长安于溪边编制好柳冠,天已不算太黑,她回顾家小院时,车夫已睡醒,正在院中喂马,两人简单打过招呼,沈长安就自灶房拿出前日做的子推。
子推是将面团捏成燕子模样,然后蒸熟,清明这日就用柳枝串起来,挂在门楣上,驱邪避灾。她将串好的子推挂在堂室,想了想,又做了串,提着走到顾如珩门前,踮脚在她这也挂了上。
才挂完低头,房门就轻缓打了开。
顾如珩半张着略红肿的眼,神色微诧异:“这是在做甚么。”
沈长安眯眼轻笑,自身后拿出个柳冠,替她戴在头上。
双手背于身后,笑如四月暖阳:“如珩,愿你一年都无大灾大病,喜乐安康。”
“那你可还编了。”顾如珩仰头,唇角勾起又看向她。
见她茫然摇头,无奈伸出手,讨那余下的柳枝:“还剩下些么。”
不是稀罕物件,沈长安自然摘了许多,她看顾如珩想要,便应了,替她取了两只来。
顾如珩接过,慢悠悠回了屋子,关上门不知在折腾些甚么。待沈长安与马夫备好路上要用的东西,才见她一手推着轮椅,一手藏于身后,自后院出来。
顾如珩坐于檐下,轻声道:“长安,过来。”
车夫已牵马车出院子侯着,沈长安擦净额角细汗走到她跟前,又听她道低头,乖巧俯下身子。
顾如珩左手抬起蒙上沈长安黑润双眼,将藏于身后的柳冠,仔细戴到了她头上。柳冠编的并不好,歪歪扭扭,甚至动作间撩乱了沈长安绾好的青丝。
她戴好,方才放下左手,神色轻柔而专注的看着身前之人:“我也愿你,一生都无灾病,喜乐安康。”
顾如珩说的极轻,那双浩瀚平静如深海的眼,唯映着一个满满的沈长安,似要望进她心底。
沈长安直直看向她,眼中酸涩,微红着耳站起身,黑色眸子盈满柔软的欢喜:“好看。”
“我很忻悦。”
她见顾如珩无言浅笑,静默出了院子,便取下头上并不好看的柳冠,放于心口处,顿了顿,咬唇低头,将柳冠妥帖安置好。
待喂好小黑狸奴,锁好院门,顾如珩已端正坐在马车中,车夫让她就着梯子上去,才收拾好甩了一马鞭,赶着马车上了路:“驾!”
苇塘村唯一一条通向外界的黄土大道上,成群结队走着人,看见马车,不自觉抬头打量嘀咕,暗暗揣测是哪家雇的。
此时雨已歇停,道路微有泥泞,所幸并无大碍,许是昨夜好生憩睡了一番,顾如珩脸色并不苍白,手中拿着本书册安静翻看。然晃动极大,她看了会儿只得做罢,放下书册,见沈长安坐在小凳上并不安稳,双腿并着,一手扶住窗沿。
无奈道:“你坐到我身侧来。”
似未听清,沈长安眨眨眼,漆黑漂亮的眸子盛着疑惑:“嗯?”
“你坐过来。”顾如珩言语清淡,不容人拒绝。
沈长安只好起身,摇晃着坐到她旁侧,双手放于腿上,分外规矩,一丝多余位置也不占。
现下她们已走远了些,路上少能见到苇塘村人,顾如珩睨她一眼,伸手替她撩开布帘,彻底露出帘外一片天地。
许是寻常忙于赶路,沈长安觉着,这好似是第一次仔细看路边景致,她将小脸靠在框上,眼中泛起新奇神色,可爱又惹人怜惜。
顾如珩指尖微动,忍不住顺了顺那柔滑缎子似的发。
沈长安疑惑回头,才一脸正色道:“发间有枯叶,想是早些折柳时沾了上。”
虽一时不知春日何来的枯叶,沈长安亦低下眉,嘴角勾起两个浅浅小梨涡,软糯道:“那还有么。”
“嗯。”
顾如珩说罢,又顺了顺:“还有。”
去钦州路途较远,扶余镇通向钦州的官道,大的也就那么一条,行至扶余镇地界外,便是沈长安再没见过的景色了。
官道上,络绎不绝的是过往商旅踏青人家,香车宝马,好不繁华。
女子贴花黄理云鬓,男子洁面束冠意气风发,清明时节,多的是金风玉露相逢,结为良缘者不计其数。沈长安看着这些大户人家公子小姐,却是不难过,个人自有个人命数,强求不得,然则,她想了想,小脸黯然下去。
她望与顾如珩切近相交,如此待她好的,世上再没几个,可自己与她,却是别之霄壤。
顾如珩唇色苍白,看着沈长安背影出神:“你可去过钦州。”
“不曾去过,太远了。”这声将她从黯然情绪中拉扯而出,沈长安思忖,她着实没踏足过钦州,那地太远,来往一次花费时间钱物甚多,此次若不是为典当玉簪,定然不会去。
“钦州虽不及江宁府,城内亦算分外繁华络绎,你去走丢,可怎么办。”顾如珩看似漫不经心玩弄她发尾,葱白指尖与之轻缓缠绕,心下却另有思量。
沈长安无奈,她虽还未及笄,也算得上大人,如何会走丢了去:“我并不愚笨的,路上问问道,总能晓得,这世上啊,还是善人多。”
她扒着窗,神色向往望于天际,又来回瞧着路上来往之人。身量手腕细瘦,青筋可见,穿的衣裳,许是她能拿出最好的,亦缝补有两处突兀白布,农家人的清贫,在她身上淋漓现出,可那双眼,丝毫瞧不出半分妒怨。
带着为险恶人心洗濯后的清冽。
顾如珩勾唇,未置之评判:“可钦州甚大,你独步来往,耗费时间甚多,况今日城内人员混杂,多有德行低下手脚不净者。倒不如随我一道,我置办好书籍衣裳,就跟着你。”
说罢,抬袖掩鼻,侧向另一处咳嗽数声,脸色愈显苍白。
“好。”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若顾如珩不嫌麻烦,她私心反倒欢喜,虽说不上因之为何,也轻轻笑了出来。
正当两人随意闲适商量着,顾如珩眉头一挑,示意沈长安看向窗外:“你且瞧瞧路上是谁。”
沈长安定晴一看,赶着路的不是赵家夫妇还能是谁,她小小“呀”了声,娇娇嫩嫩,探出头眼眸弯弯唤:“赵叔,婶子。”
车夫是个懂世故的,拉着缰绳令马慢了步子。
赵婶子回头,见车内坐的是她俩,乐呵应声:“诶,三妞顾大夫。”
前两日沈长安同她打了招呼,说是随顾如珩一道坐马车,不想也是有缘,路上还能打个照面。
“三妞跟紧些顾大夫,你未曾去过钦州,总要有人搭个伙。”
沈长安乖巧点头:“婶子,叔,你俩路上也好生些,我和清渌就先走了。”
“去罢。”赵氏挥手,赵叔亦颔首示意,虽不说话,面色亦和缓。
方车夫挥鞭一赶,重新上了路,如此加快脚程过两个时辰,临近晌午,一行三人才堪堪到钦州城门处。
清明七日,朝中官员皆得休憩,虽部分大臣不满清明休假冗长,耽误办事,然到底寡不抵众,此规依旧延续至今。四道城门大开,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好不热络。
一路劳顿,顾如珩面色已隐约泛灰,口中青涎渐起,便提前下车,驾着拐杖走到官道旁,帕子掩住嘴,干吐酸水。
她不让沈长安跟来,沈长安便只好站在马车边,小脸担忧,安静等她。
片刻后,方怏怏拄杖归返:“数年不曾出远门,如今走的稍远些,便觉着这身子愈发残破。”
方车夫打趣道:“顾大夫说的甚么话,我观顾大夫您气度不凡,看着也健朗,这是长久未坐过马车,加之赶路颠簸的很,不信您瞧,沈姑娘脸色亦不大好。”
“况且您平日里做得都是顶顶好事,道家师祖爷定会护着的,清明莫说丧气话。”
顾如珩与这车夫,不算熟络,只颔首作应,而后仔细打量了沈长安一番,看她脸色苍白眼神却清明,暗暗松口气,被她搀扶着重新坐上马车。
复为驻守士兵一顿检查,方行至钦州城内。
城内酒肆茶楼,店铺字号鳞次栉比,车轿骡马不歇。贩卖货物之商贾,游赏玩街之士绅,骑马交谈之官吏,小贩叫卖物什,行脚僧人背篓化缘,进城农家问路打探,摩肩接踵,项背相望。
举目则是小楼画阁,棱户珠帘,雕车竞争驻于街,宝马争驰于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茶坊酒肆外侧,则挂悬有各色招牌布藩。店中人等来往不绝,众生诸相,观之各有韵味。
此等景色,于顾如珩言不过尔尔,可她侧首,就见沈长安早已看得入神,微张着嘴,俨然呆滞。
那绯色水润的唇间,依稀还能窥见可怜小巧的舌,勾的人心头泛痒,顾如珩袖中指尖轻微捻动,眼神愈发昏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