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在场也有其他弟子这样想着。
“花见月……对了,我听师兄师姐提起过他!”
“我师姐也说过上一次春会的时候,辟雍学宫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小师弟。”
“师兄师姐坑师弟们这么多次,这次居然没说假话。果然很好看啊!”
“肤浅,你们能不能不要只看脸?”
“说起来,见月师兄毕业以后好像就没了消息……他画的这么好,也不知为什么没有名气?简直不合常理。”
花见月笑而不言,向大家长揖一礼,走出回廊,步入烂漫春色中。
……
小楼露台上,一名青衣学士在棋坪上落下一子。他脊背挺拔,模样很俊朗,双眉如剑,看起来有些严肃,似乎是一个正派但不太好相处的人。
“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一位布衣老人躺在竹椅上,“啪”的一声把黑子敲在棋盘上,“嘿,看起来这局是我赢,因为你心神不定。”
“……”
“我猜猜,肯定不是因为国师府和光墟的事。你在担心你师弟?”
“我自然担心他。”
“小辈不可能永远躲在你的羽翼之下,总要出去见世面。”
“但不应当是现在,太早。”
布衣老人拈起棋子:“封尘名剑,总要出鞘,你不可能藏住一把神剑的锋芒。你和陆老头把他藏了十几年,总有消息压不住的那一天。”
“我知道。”
“听说半月之前,洛阳突然出现了一批杀手。”
“我知道。若非如此,我不会让他出洛阳,来学宫。”
洛城已经不再安全,那就只有被称为“法外之地”的学宫,才能护住一个人。
“那你也应该知道,杀手到洛阳的那一刻,事情就已经很难办了。”
“难办也要办。他是我亲师弟,我不护他,谁护他?”
布衣老人摇摇头:“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细节,但我大概能猜到。我最没想到的,是你和陆老头的选择。”
“我不认为师父和我的选择有什么问题,”青衣学士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缘,凭栏远望,“你知道惊神剑在谁手里吗?”
布衣老人心想废话,这有什么可猜的:“你是他的大弟子,自然是在你……嗯?”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皱眉:“难道不在你那里?”
青衣学士负手而立:“在我小师弟手里,他才是我师父最属意的传剑弟子。”
布衣老人沉默,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从师父决定教他学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惊神剑合该是他的剑。”
“他的手,天生就是执剑的手。”
小楼外一派热闹景象,来来往往的学子呼朋引伴,朝气蓬勃。
楼里却很安静,直到棋子落坪的声音再度响起,才打破了这阵沉默。
“我明白了。你想借学宫的力,护住你的小师弟?他若是在学宫之内,学宫自然庇护他;但他若离开,学宫没有理由为了他和‘那边’作对。”
“就算学宫想要出手施压,也需要一个理由。”
青衣学士皱眉。
“行了,不谈这些烦心事。”布衣老人耷拉着眼皮,话题一转,“继续下棋吧。你输定了,说好了赌注三只鸭,别想抵赖。”
青衣学士嘴角一抽:“……什么赌注,下棋这种雅事,怎能沾染上这种尘俗气?”
他家后院养了十来只肥鸭,肉质鲜美,天天被人惦记,再输几只他就不剩什么了。
“屁话多,三只鸭都舍不得。”布衣老人哼了一声,“都说你风倚楼是个清官,言而有信,三只鸭不至于抵赖吧?”
青衣学士冷着脸把棋子拍在棋盘上:“听说隔壁牌局三缺一。”
你一个学宫大祭酒,还是去隔壁和自己人打牌吧,少来惦记我的鸭子。
……
瑶池四面环山,春风一过,遍地青绿。
青山之内,以瑶池为中心,都属于春会会场范围,有阵法护持,保护每一名参加春会的弟子的安全。
花见月踏过草地,绕过人群密集的地方,离瑶池越来越远。
他一直走到青山脚下,连学子们喊口号、争胜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清香,四周很安静。
花见月取下他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裹,小心解开。
里面只有一把剑,除了更沧桑古朴一些,看起来与普通的剑没什么不同,拿去当铺都换不到二两银子。
花见月把裹剑的旧布团吧团吧塞到袖子里——勤俭节约是美德,花见月生活的一向很仔细。
花见月把剑提在手里,继续走。
走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他随手用剑敲了敲地上凸出来的岩石,发出铿锵的声音。
“出来吧。”
“我很忙的,你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
四周温度似乎下降了少许,春风乍寒。
花见月回头,看见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草地上,站着一个犹如鬼魅一般的黑影。
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只幽魂。
黑影的声音很尖锐,听起来像两片金属互相摩擦,让人汗毛倒竖。
“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要敏锐。”
花见月微笑,夸奖照单全收。
“但你也很鲁莽,如果我是你,绝不会选择以身犯险。”
明明知道有人来杀你,却还故意走到偏僻的地方,黑影有些想要发笑。年轻人的通病,就是容易自视甚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危险。
这确实是一个动手的好机会,让他忍不住现身——毕竟若等花见月再回到人群里去,下一次机会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四周温度越来越冷,春草在风中瑟瑟摇动,渐渐蒙上一层白霜,成了一片冰霜琉璃世界。
花见月手里的那柄剑,也结上一层雾蒙蒙的冰晶。
花见月不再笑。
“我只是有点不耐烦。”
他从踏入瑶池的那一刻起,便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他对恶意的打量很敏锐,于是一直在等,等对方的一个出手。
他把啾啾交给宴长临,又把宴长临支开,就是为了解决这一件事的时候,免得波及到他的朋友。
当然,也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出手的机会……如果宴长临在他身边,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当然不可能轻举妄动。长安街上死去的那个偷袭杀手,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从洛城,追到长安,再到瑶池,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一定要让我死。”
他师父留下的宿敌,真的有那么多不可弥合的深仇大恨,非要动用这么多人手,将他大卸八块才解气?
花见月隐隐觉得其中必有内情,他不知道究竟是谁要他的命,但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注定要死。”
“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这是宿命。”
花见月心想我呸,哪来这么多宿命,还不是拳头硬就是正义。
黑影的身体被一团翻腾的黑雾遮住,看不清五官。
但花见月莫名觉得他冲自己笑了一下,那是怜悯的笑,让人遍体生寒。
下一刻,剑出鞘,剑上凝结的冰晶被轰然震碎,如同星光一般坠落。
花见月出了很平常的一剑,像他小时候练剑那样,四平八稳。
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断裂,发出阵阵哭嚎。这声音耳朵听不到,灵魂却可以听到,让人心脏揪起,恶心反胃。
“可以斩断一支百鬼狱,是一把好剑,看来你确实是他的传剑弟子。”黑影淡淡赞许,“谁能猜到,江湖上销声匿迹几十年的惊神剑,在你手里呢?”
剑光未停,在冰霜世界中划出无数道琉璃彩。
惨叫声不绝于耳,让花见月忍不住皱眉。
按照花见月的估计,这个黑影的实力最多长生境大圆满。
自从五大学宫刊行《修真基础入门》等书,在天下推广修真基础教育以来,修道者越来越多。有人调侃“幽微满地走,阴阳不如狗”,可见一斑。
但长生境是一个分水岭,再往上的造化境强者,大多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大人物。若为了杀他一个人,能请动造化境,那这幕后黑手的势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果然如他所料,黑影确实是长生境大圆满。
但对方手里有很厉害的法宝,让黑影的实力大幅提升,直逼造化境。花见月在学宫里上通识课的时候学过,百鬼狱以邪修的血魂为材料制成,威力强大,很难缠,寻常刀剑斩不破。
还好花见月的剑不是寻常刀剑,但他还是打的有些辛苦。
“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和你多说一会儿。”
“可惜这里是学宫的地盘,免得被那些家伙发现,只能速战速决。”
黑影轻轻叹了一声,心中忽然起了些惜才之心。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他明白,这个少年再惊才绝艳,也活不到名扬天下的那个时候了。他手里还有百支百鬼狱,花见月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你才多大,就能用出这样的剑。如果你不死,将来一定会是名扬大陆的天才。”
花见月没有接话,一道寒芒劈过,铺满白霜的草地泥土断裂,霜花飞散。
与此同时花见月已经就地一滚,他刚刚站的地方出现了几个不起眼的小洞,冒着森然寒气。
一息之间,花见月已经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是吗?借你吉言,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
花见月长剑一撑,从地上跃起,冲对方淡淡一笑。
黑影想要说话,却又停下了,仿佛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的抬头看。
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天上闪过一道剑光,继而是万千道剑光。
长虹贯日,碧空被照的极亮,一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
光芒璀璨,黑影的眼角划下两行泪。
剑芒太刺目,他只是看了一眼,已然半瞎。
他以为自己可以速战速决,却没想到,那道剑光比他更快。
一声嗡鸣响彻天地,瑶池大阵开启,寒雾从池边小楼周围飞快逸散,顷刻间笼罩了整个瑶池,包括回廊、棋坪、演武台。
寒雾遮蔽了剑光,避免了在场弟子被那不可直视的寒芒波及。
宴长临正与人对弈,刚刚落下一子,霍然起身。
他肩上的啾啾焦躁地跺了跺脚,剑光遮天蔽日的那一刻忽然又平静下来,安心地眯眼打盹。
还在回廊里看画的何闲闲,起雾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扑到桌上,把画护在怀里,警惕地盯紧四周。
直到确认没有危险,他才舒了口气,冷着脸从桌子上爬起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走在白桥上的梅疏寒呆呆望着天空,雾气之中什么也看不清。
但刚刚余光的惊鸿一瞥,还是让他止不住激动。
当然,那一瞥也是从瑶池倒影中看见的,否则他一定会眼睛酸疼泪流不止。
“长虹贯日,万剑一瞬,那是风倚楼的剑!风倚楼的剑啊!他也来这次春会观礼了?”
他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想自己接下来的战道一定要好好表现,说不定能引起他崇拜多年的这位传奇人物的注意呢?
只有在湖心亭喂鱼的江不恨最平静,抬了抬眼皮,继续喂鱼。
搞得他身边跳起来的纪明卿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没见识,反应太大,又恹恹的重新坐下。
……
剑光笼罩中,花见月闭着眼,听见耳边传来声声惨叫。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惨叫声消失不见,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耳边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睁眼。”
花见月睁开眼,讨好地弯起嘴角:“大师兄……”
这一声师兄,指的不是学宫弟子之间的互相敬称,而是真真切切的亲师兄。
青衣学士站在草地上,眉峰蹙起。
“有没有受伤?”
花见月连忙摇头。
青衣学士冷着脸:“我看你也该去思过堂好好冷静冷静。”以身犯险,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他很不满。
花见月一脸无辜:“师兄我错了,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青衣学士看着他那张可怜兮兮的脸,忍了忍,没发作。
这要是他徒弟,早就扔进思过堂了。
……
瑶池剑光通天彻地的那一刻,万里之外,一只烛火熄灭了,“嘶”的一声,冒出一阵青烟。
照看烛火的白发老者眼皮一跳,脸上皱纹显得更深刻,更忧愁。
他站起身,朝珠帘后行了一礼。
“‘二乙’死了。”
“愚蠢。”
白发老者低头,试图解释:“学宫很难对付,何况风倚楼亲自出剑……”
“所以说他愚蠢。谁让他在学宫地盘出手的?”
白发老者不敢再辩解。
“今天之后,小院的一切行动都停止。”
白发老人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问,小心行礼,默默走出了大殿。
白发老者走了很远,才想明白了这件事。
想明白之后,他觉得自己心底有些冷。
小院被迫停止行动,是因为风倚楼出剑,更是因为学宫这次必然发怒。
没有人敢质疑学宫在大雍的地位,哪怕是他的主人,也绝不会想和学宫硬碰硬,所以选择了暂时的退让。
但一向保持中立态度的学宫会插手,是因为“二乙”在学宫的势力范围内出手,犯了学宫的忌讳。
“二乙”虽然有些容易冲动,但并不算一个很鲁莽的人。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地方动手?
那个孩子做局引诱他出手?好一个借力打力的手段,而且很有胆识。
白发老人停下脚步,心想,不愧是剑神陆西洲的小弟子。
……
此刻的瑶池寒雾终于散去,四周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在热火朝天的讨论刚刚那一场变故,说什么的都有。
花见月一回到人群中,就被在会场四处乱逛、根本没有好好参加比试的江不恨和纪明卿把他拉到湖心亭,递上瓜子,听他讲故事。
花见月磕着瓜子,几句话把刚刚的事概括了一遍,只是没有说细节。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了,这么招人恨。”
花见月一脸生无可恋:“还好我提前就有预料,在这里动手,怎么可能不引起师长们的注意?肯定会来救我啊。”
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叫家长,花见月才不会去送死。
“那个杀手可能是脑子有问题,或者太自信,觉得能速战速决,提前逃走。我看他是太小看我们学宫了。”
“估计接下来学宫会出手,我也能安生一段时间了。”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风倚楼居然也来春会观礼。
想起来这个自己从小到大,见面次数并不多的大师兄,花见月心想还好自己认错及时,要不然肯定被骂。
他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过头,宴长临正朝他走来,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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