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日光清澈,瑶池水色空明。岸边九曲回廊上攀着郁郁葱葱的藤蔓,光影斑驳。
春日风光正好,书画亦是雅事,但在场的众人,心情着实称不上美妙。
“这位道友,说话还是留三分余地好。”有人出言讥讽。
“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够好就是不够好,”娃娃脸随手一指,“这幅,勾皴点染倒是一样不少,可匠气太重,僵硬死板,格调不足。”
娃娃脸根本不看四周人的脸色,又一指:“这幅金碧山水……根本无甚可评,毫无趣味。”
被点名的几人面黑如锅底,心中却不服气:“你说我们不配提笔,不知阁下又有几分画功,几分格调?”
“书画品鉴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凭什么站在这里指点江山?”
他是什么人,凭什么敢说这样的话?
五大学宫收徒严格,择天下之英才,能有资格站在这里的,都不是平庸之辈。有才华的人难免傲气,在场者谁不是曾经自视甚高的少年人?但进了学宫,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学会了谦逊和自省。
如今娃娃脸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哪怕他真的天资出众画技高超,这样自负也不会讨人喜欢。
娃娃脸眉宇间高傲之色难掩,有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不想和你们比。”
众人闻言,愈加生厌,觉得对方那张稚气犹存的可爱小脸都变得面目可憎。
“我当是什么天才,原来是个只会说大话的疯子。”
“这些年学宫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招进来,一届不如一届!”
一片讨伐声中,只有寥寥几个来自上庠学宫的弟子们依旧八风不动,稳坐看戏,一个个两眼发亮,只差手里捧上瓜子柑橘。
娃娃脸这些年被捧惯了,加之年纪确实不大,此时被众人齐齐声讨,也不由得恼怒起来。
他几步走到案前,桌上笔墨纸砚皆已备齐。他冷笑一声:“今日考题,是瑶池景物?”
众人看他态度如此嚣张,碍于文人雅士的风度不能骂脏话,只能报之以不屑表情。
“我到要看你能画出什么惊世之作来?”
“笔给他,让他画!”
娃娃脸试着拿了下画笔,又把画笔放下,板着脸走开了。
大家疑惑之际,他又折返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凳。
桌案太高,他个子有些矮,需要小凳垫脚。
娃娃脸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周身气质却忽然沉静下来。
他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瑶池,目光专注。
有上庠的弟子走上前,为他拨开廊下垂坠的藤蔓,以免遮住他的视线。于是水光山色,映入回廊间。
还有远处琵琶声声如莺啼,是“琴”道的弟子花前奏乐。学子穿行其中,好一副热闹的春光图。
娃娃脸认真看了半晌,正想低头落笔,忽然顿住了视线。
……
花见月与宴长临结伴走在池边,微风不燥,心旷神怡。
“你要不要去演武台试试战道?”花见月指了一个方向,又摇摇头,“唔……你身上有旧伤,还是算了。”
宴长临看了一眼,只见花见月所指处乌压压人头攒动,分外热闹。
“那里现在只是预热。战道要等琴棋书画全部比试完,才会正式开始。”花见月为他讲解基本规则,“毕竟有不少人文武兼顾,会参加不止一科,错开时间避免冲撞。”
宴长临看着互相谦让、排队上台的学子们:“没想到如此井然有序,我还以为五大学宫竞争严重,难免争强好胜。”
“五大学宫虽然互有竞争,但毕竟同出一脉。再说凭栏春会,你听名字就很风雅,大家基本以交流为主,竞争为辅,禁止在演武台之外的地方斗殴。”
花见月想了想,补充道:“当然偶尔也会打起来。”
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年纪,怎么可能一点儿冲突都没有。
闲聊了一盏茶的时间,花见月忽然道:“你有没有想参加的比试?”
宴长临略加思索:“棋道应该可以。”
“你还会棋?好厉害,你会的好多。”花见月夸人的时候笑的眉眼弯弯,看起来特别真心实意,“棋道在岸那边,我们可以撑船去,走近路。”
“对了,我把啾啾放在你这儿,”花见月把肩头的小雀塞到宴长临怀里,“它好能闹,我要去参加画道,免得被它打断我思路。但是在你这里它就很乖……”
宴长临想起来什么:“耽误这么久,你的比试不着急吗?”
花见月笑意盎然:“耽误什么?放心好了。”
把宴长临送去,花见月才返回那片绿茵草地。
花见月向九曲回廊走去,忽然驻足。
很多人和他一样停下脚步,扶正衣冠,起风了。
廊前老藤,瑟瑟摇动。轻云漫卷,碧草折腰,瑶池泛起波纹,荡碎了白桥倒影。
小楼上有人轻噫一声,似是惊叹,似是欣赏。
“好一副万里春风图。”
“画在纸上,人在画中,好画。是上庠的何闲闲?”
“英才出少年,以画入道的弟子这些年很少见。”
“看来今年的画道第一,已有不二人选。”
回廊里却一片寂静无声。
从画到一半开始,便没有人再嘲讽小凳上个子不高的娃娃脸。
“原来他真的可以。”
“我知道他是谁了……原来是他,怪不得这样自负。若我是他,我也和他一样傲气。”
“起风了。”
瑶池本无风,随着一次次落笔,风从万里青山间来,吹过湖面起波涛。
画到末尾时,再无一人说话,只有微风穿过回廊,吹动桌上宣纸哗哗作响。
只有娃娃脸自己反而满脸犹豫,几次抬腕又放下,迟迟不落下最后几笔,频频看向回廊外。
于是所有人都随他一同向那个方向看去。
花见月把随风飘动的碎发别在耳后,踏过绿草如茵,缓步走入回廊。春光晴好,令人身心舒畅……花见月眼皮一跳。
一踏上青石台阶,所有人都在看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让花见月有些茫然。
为什么大家都在看我?我只是来晚了一些,不至于这么受瞩目吧?
花见月环顾四周,发现中央檀木桌案前,一名看起来年龄很小的娃娃脸踩在小凳上,痴痴地看着他,目光最炽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花见月一头雾水,却见桌案上一副墨痕未干的山水图,忍不住赞叹一声:“好画。”
确实是好画,瑶池风光入一画间,只觉意境天外,乾坤通达。
哪怕是不懂画的人,也能看出这幅画的趣味与妙处。
花见月想起上庠那位以画入道的天才,想起刚刚那一缕不知何所起的微风,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学宫有很多少年成名的天才,何闲闲就是其中一个。
何闲闲出身高门何氏,父亲是当朝国公,家世显赫。他从小就在书画一道天赋惊人,十三岁时曾入宫为先皇画游园图,受先皇与长公主的交口称赞,一时间名声大噪。十四岁拜入上庠学宫,潜心做学,这些年才少了关于他的传闻。
花见月在学宫跟随倪簧先生学画,便听老师提起过他,说他是个画痴,已经到了“窥见画中意,以画入道”的境界。
与花见月目光交汇,娃娃脸握紧手中画笔。
“不……这幅画还差了一点,我还没有想到要怎么画。”何闲闲喃喃自语,“你也参加画道?”
花见月一笑:“是啊。”
他没再管周围人奇怪的眼神,随意选了一张无人使用的桌案,提笔蘸墨。
他落下几笔,何闲闲微微歪头:“你是倪先生的学生?”
花见月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倪先生是本朝最好的画师。”何闲闲摆正脸色,认真观摩。
花见月没有看那些品目繁多的颜料,墨有五色,已经足够。
花见月学画,学的是一个“逸”字。笔墨无痕,空灵疏寂,讲究简而不空,起止有度。他没有抬头看一眼廊外山水,因为湖光山色已经在他心间。
刚刚他与宴长临漫步瑶池时,已经把周围风光记下,所以他对宴长临说“不算耽误”。
花见月落笔很随意,何闲闲却越来越严肃,目光越来越痴迷。
不知是谁轻轻惊呼一声:“云散了。”
众人分分回头,只见风止云散,碧空如洗,瑶池似镜。
瑶池本就很美,此刻所有人都觉得此刻的瑶池比之前更美。水天一色,透彻空明。
刚刚湖面上因风而起的波澜,此刻杳无踪影。
一丝风也不见了,有正泛舟而行的弟子疑惑低头,问自己的同伴:“你有没有觉得,水比刚刚更清了三分?”
同伴是打算去演武台参加战道的刀痴,想了想,表达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高赞誉:“是很清澈,像月夜里最美的刀光。”
回廊中,花见月在画上写下“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几字,终于满意停笔。
何闲闲回过神,轻轻出了一口气,跳下小凳,快步走到花见月身边,低头看看画,又抬头看看人。
他想,还好这次春会他来了。能见到这一幅画,叫他半个月不吃不喝都甘愿。
所有人也跟着回神,有人忍不住朝花见月一拜:“敢问阁下名讳?”
有如此画技,这些年怎么没有名字流传出来?早该扬名天下了才是。
花见月一愣,哑然失笑,发觉自己竟忘了在画上落款。
这些年他在洛城清闲度日,随手习作懒得落款。有时某些人出钱请他画屏风、壁画、扇面,也不要他落款。花见月对衣食父母的要求自然无所不从,从来不干偷偷加身份标记的事。
这幅画他画的有些入迷,竟忘了自己此刻并不是在洛城那间小画阁里,为了一人一鸟的伙食卖艺换钱。
花见月重新落上自己的款识,何闲闲在心里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花见月……是春会之前师兄师姐提起过的名字?”
何闲闲愣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春会前对对方“弱柳扶风”的批评,莫名有些羞恼。
何闲闲红着脸,对被他从心底里认可的人,倒也认输的落落大方:“我的画还差一点,我不知道怎么画……所以这次,我不如你,算你赢了。”
“你当在画中,我却没有画,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画你。”
何闲闲心想,为什么有这样好看的人呢?让他好生纠结,竟不知从何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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