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见月一轱辘从床上坐起来,额头见汗。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床边,竹影斑驳摇曳,窗外传来莎莎叶声,间或夹杂着虫鸣犬吠。
耳边传来“啾啾”的叫声,啾啾在他身上疯狂蹦跳,似乎发觉到不妥,想要用这种方法唤醒他。可惜他陷在梦魇里,竟没有察觉。
看花见月醒了,啾啾才停下动作,往花见月怀里拱。
“乖,不怕。”花见月轻轻吐出一口气,揉了揉啾啾蓬蓬软软的羽毛。
啾啾眯起眼,小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
花见月把安静下来的啾啾放在被子上,也不点灯,下床走到窗边。
推开窗,裹挟着竹叶清香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他立时清醒了三分。
花见月的洗月阁也有后院,不过院中没有种桃花,而是辟了几块菜地,又种了几丛青竹,淳朴实用。
花见月屈指敲打窗沿。
今夜见到的,真的是梦魇吗?
他击伤对方,对方会不会回来报复?凶兽残暴且记仇,他最近的麻烦已经够多,这下恐怕又惹上一个。
花见月手肘撑在窗沿上,在心中复盘刚刚梦中一战,反复推演。
不论对方是不是凶兽,实力应该不在自己之下。看来自己是太久没在同龄人中遇见对手,忘了世上卧虎藏龙。
花见月抬起右手,并起两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院中竹叶簌簌而落,像是被无形的刀剑斩碎。落木随风卷入窗,却没有一片触及他的衣角。
剑气催花折叶不沾衣。
这一招并指成剑、剑气外放的技巧,还是他师父教给他的。
聚灵成剑是借助外力,以灵气作剑,伤人于无形中;剑气外放激荡的是自身剑意,剑心通透,便可剑气无阻,不受阻拦。
剑法好练,剑心难修。花见月练剑修心十几年,能做到的最高的水准,就是刚刚在梦境中的那一次出手。
花见月心知距离师父所说“天心月圆”的境界,自己还差很远。
.
花见月很小就开始练剑了。
从花见月记事起,就跟着师父一起生活。
他还有两个师兄,只是师兄们出师后,便很少再回来。洛城某处偏僻小院里,师徒二人清贫度日,洗衣做饭,种菜喂鸡,雨天忙着补破瓦,冬日忙着封烂窗,生活平淡如水。
七岁那年,花见月在后院喂鸡,师父瘫在咯吱咯吱响的破摇椅上,抽着烟斗晒太阳。
师父身体不好,怕热畏寒,懒散不爱动。那一天春光甚好,师父困得昏昏沉沉,忽然来了兴致,抽了一口烟斗,眯着眼睛问他:“学剑不?”
花见月盯着羽毛油亮的母鸡,心里盘算着还要养多久才能下锅,回答的漫不经心:“都行。”
问的仓促,答的敷衍。
于是花见月跟着师父学剑。
师父给他削了一把木剑,从此花见月有了自己的剑。
除了依旧要种菜,养鸡,洗衣,做饭之外,花见月生活里又多了一项练剑。
花见月每日晨起出剑一千次,晚上睡前挥剑一千次,风雨不辍。
这是极枯燥无趣的练习,师父以为他坚持不到七天,只是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斗,看着他出剑,挥剑,收剑,单调重复。
花见月坚持了七天。
一月。
一旬。
一年。
春去夏至,秋逝冬来。
风里,花前,雪中,月下。
木剑的手柄已经磨的极光滑,花见月练剑站的青石上磨出了浅浅的凹痕。
师父看着他的眼神越来奇怪。
又是一年春花烂漫,师父问他:“还练吗?”
花见月在喂一群叽叽喳喳抢食的鸡崽儿,老母鸡昂首挺胸在一旁踱步。
他说:“练啊。”
“不无趣?”
“还行,比喂鸡有意思。”
师父皱眉,闭门不出一整天。
第二天他打开门,看着花见月叹了口气:“那就学吧。”
于是师父扔给他一本剑谱,叫他照着学。
《基础剑诀》,上庠学宫出品。花见月去赶集的时候见过,摆摊卖,五十文一本,差不多值十几个鸡蛋。
花见月心想,卖的这么贵,这剑诀肯定是好东西。
他们师徒二人生活拮据,师父表面看着又懒又小气,居然为了他花费如此巨款,花见月心中感动,练的更认真。
又是一载悠悠而过,花见月九岁。
那一夜他如往常一样练剑,抬头见云中一月如明镜,流光徘徊照楼台,心生欢喜。
花见月似有所悟,只觉得自一下子豁然开朗,心神通透。
后来他才知,那一夜是自己突破了阴阳境初阶,从此正式踏上了修行路。
十岁那年,师父带着他离开了洛城,离开了大雍,去了北临。
北临最大的修行门派是铸雪堂,花见月从前只听说书先生讲过。师父在前面领路,他抱着木剑跟在后面,因为雪太厚走的踉踉跄跄。还好穿的是旧衣,摔脏了也不心疼。
师徒二人大摇大摆停在铸雪堂山门前,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铸雪堂警钟齐鸣,山门大开,呼呼啦啦涌出一群弟子,如临大敌。
师父夹着烟斗,嗤笑了一声,说我他妈不是来找事的。当年李浮梁那小老儿欠我一个人情,这次该还了吧?
花见月站在师父身后,偷偷探头去看那高大气派的山门,心中惊叹。
后来铸雪堂还是放他们进了山门。
铸雪堂堂主李浮梁亲自带他们去了“听剑山”。
这里风雪常年不停,山上新雪掩盖旧雪,天地皆白。
山上有一段台阶,共有九百九十九阶。
山路边挂着一串串金铃,每阶一串,挂了九百九十九串。
李浮梁带着其他人离开,留下花见月和他师父站在无边雪原中。
师父说:“千里迢迢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走一次‘听剑崖’,上去吧。”
花见月点点头,迈上了第一个台阶。
顷刻间金铃摇动,风骤雪乱。铃声在风雪中回荡,犹如剑啸,花见月已经分辨不清哪些在响。
师父叼着烟斗,双眼发愣,喃喃自语:“卧槽,有老夫当年风范。”
花见月疑惑扭头,师父如梦初醒:“行了,你下来吧。”
花见月心想自己才刚站上去,怎么就要走,但还是乖乖听话。
李浮梁又带着人过来,笑呵呵地看着他师父:“我小徒弟当年八岁,爬到了第七百七十七阶,是天生修剑的料子。你徒弟怎么样?我听金铃在响,走到了第几阶?”
花见月在一边安静听着,提到他的时候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他根本没有爬山。
他只是在山下站了站而已,便金铃作响,不可计数。
师父似乎心情不太好,但并不是因为对方的冷嘲热讽。
后来师父独自一人离去,走的时候带了一把落满尘土的旧剑。
回来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剑饮了血,杀气四溢,怀里却小心抱着一只还没有睁眼的雏鸟。
“养着吧,会养吗?”
“不会……”
“和养鸡差不多。”
“哦,那我会。”
“这鸟吃金银和天地灵物。”
花见月震惊,他师父这是觉得家里钱太多吗,从哪里拐来的败家鸟?心里有没有数,他们根本养不起!
“叫你养你就养,哪儿那么多废话。”
……
师父带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了雪山大河,平野湖海。最后他们回了洛城,还是那处破旧小院,依旧喂鸡、种菜、练剑,多了一项养鸟。
十三岁那年,师父重病不愈,身体越来越差,眼看时日无多,连两个常年不见影子的师兄都赶了回来。
那夜风雨交加,花见月守在床前。
师父说,花见月听。
“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傲气。年轻气盛是常事,受不了‘衣锦夜行,谁知之者’的寂寞,但……”
“顶什么嘴?你说你没有?我还不知道你?”
“你师父我年轻时候,也觉得老子天下第一牛逼,结果后来……”
师父苦着脸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还真做不成反面例子:“发现老子真他妈是天下第一。”
“咳,我的意思是过刚易折,你师父我那时就年轻气盛行事张扬,得罪的人太多。你将来行走江湖别学我,也少用我留给你的那把剑,免得被人认出来是我徒弟,追杀你三条街。”
“我原本不想让你学剑,但你是个练剑的料子,不学也太浪费。练剑先修心,修心不杀生。不要让血气与心魔毁了你的剑心。”
花见月关注点在另一个地方:“师父你有很多仇家啊?”
“还行吧?一般多。”
“大概有多少?”
“让我数数,大雍皇室,国师府,光墟,总之长安基本上不能待;北临铸雪堂,大雪山,西启昆仑虚,还有……”
“……”
花见月差点哭。
师父也觉得自己留下这么一摊子麻烦,很对不起徒弟,拍了拍他的头安慰他:“没事,你也一样。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你的身世?其实你自己仇家也不少,护你十三年我容易吗,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花见月直接落泪。
花见月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因为惧怕那些所谓仇家在哭。
他师父有些手足无措,挠了挠头。
“哭什么?师父我自己都没哭。”
“生有何欢,死亦何苦?生死有序,譬如四时。”
师父突发奇想:“要不然我给你讲个笑话……”
师父的笑话太冷,花见月努力想要笑出来,还是没能成功。
十四岁时花见月一人一鸟背井离乡,去长安求学,拜入辟雍学宫。
学宫里岁月安逸绵长,他画画娱情,打坐静心,很久不再执剑与人拼杀。
……
花见月叹了口气,他有点想师父了。
如同师父所说,他仇家果然很多。
这次“小院”派人来杀他,他实在想不到理由。思前想后,难道真的是他师父给他留下的旧仇?
花见月摇摇头,打算关窗继续睡觉,忽然一挑眉,伸手在空中一抓。
花见月摊开手,指尖夹着一只青色纸鹤。
云中青鸟寄锦书,这是学宫的传讯手段。
学宫怎么突然来信?他都毕业一年了。
花见月展开纸鹤,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了几行小字。
“送呈见月师兄台启”
“自学宫别后,一载未见。昔冬风吹沼,暂折柳于寒塘;今凭栏春会,置新酒以待君。”
“钟镜 手书”
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师兄快回来!同窗都说今年春会再输给上庠就不活了,画科全靠你了师兄!”
……他怎么忘了,马上又到了凭栏春会。
凭栏春会是学宫三年一度的大事,大雍五大学宫都要参与,比实力战排名。
毕业师兄回去给师弟师妹们撑腰,这是学宫传统。
但辟雍学宫在长安,花见月记得,师父好像说过,长安有他不少仇家。
宋榕离开,小院或许还会派其他杀手过来。从洛阳去长安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
去还是不去?
花见月心想这必须去啊!
学宫管饭,路费也报销,能省下一个月饭钱,真好。
蹭饭诶,不去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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