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担忧

    刘员外是县里首屈一指的富商,若能与他家结亲,对傅家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

    杜氏拿出压箱底的料子,给傅二姐做了一身石榴红的袄裙,看亭亭玉立,人比花娇的女儿,欣慰说道:“二丫头越长越俊,不是我说,这十里八乡,就没有比你长得更好的闺女。”

    傅二姐见她高兴,适时说道,“娘,只新衣不行,你看我头上手上光秃秃的,既不好看,又显得寒酸,不如您把镯子啊银钗啊借我戴戴,免得他家看轻咱们。”

    杜氏犹豫片刻,想想机不可失,咬牙拿出一只银镯子,一根银包铜的簪子,“千万别磕着碰着,你娘我也就这点东西。”

    傅二姐迫不及待戴上,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忽指着耳朵说:“娘,把你的银耳坠也拿来好不好?不是我多事,我这是为咱家挣脸面呐。”

    杜氏肉疼半天,还是给她了。

    傅昭艳羡得很,央求杜氏说:“娘,姐做衣服还剩下几尺布,给我也做件百褶裙吧。”

    “你姐是去相亲,自然要妆扮得当,你都有着落了,还瞎打扮什么?”

    傅二姐在旁添油加醋,“就你那干瘪小身板,穿上也撑不起来,娘,还不如给你做对襟长褙子,我再滚上两寸红褐纹边儿,配你那件白绫裙,穿出去一晃悠,管保羡煞一村的女人!”

    杜氏明显意动,傅昭见状,眼中明显地闪动着揶揄,“娘,你别忘了,你不但有我爹,还有三个大姑娘!”

    杜氏抄起笤帚疙瘩就要揍她,“敢和你娘比?有本事自己挣钱去,爱买什么买什么,我绝对不管!”

    傅昭闻言立即笑眯眯道:“娘,这可是你说的。”

    呦呵,这是有弄钱的法子?杜氏上下打量她几眼,口气一转,变得温和平缓:“你之前不是说要采山莓卖?这样,明天你和姑爷也去县里,你们卖下的钱不用上交,都归你,爱怎么花怎么花!”

    傅昭喜不自禁,眼见日头已升得老高,再不去后山,天黑之前怕是摘不了多少,丢下一句“晌午不回来吃饭”,便泼风般地消失在门外。

    偌大的向阳山坡上,大片大片浓绿得快要滴下来的灌木丛,红艳艳的山莓点缀其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红宝石一样晶莹光亮。

    傅昭扔给洛桦一个篮子,“枝上有刺,摘的时候小心点儿。”

    洛桦被她火急火燎拽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却原来是采山莓换钱。

    他见那片山莓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也有半人左右,且浑身钩刺,十分不好采,便让她坐在一旁,“我砍几株过来,你别乱钻,那刺扎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边砍,傅昭一边摘,饶是这样,等山莓装满两个篮子的时候,她手上也划了不少口子。

    看着深深浅浅的伤口,洛桦心里一阵酸热,却听她兴高采烈说:“这些足够卖上二三十文了,就算扯不了几尺布,咱们也能打个牙祭。”

    洛桦遥遥望着西沉的太阳,它的半边掩在山峦之下,周围灿烂似火的晚霞一片片、一朵朵延伸开来,逐渐变暗,最远处的云朵已是黯然无光,完全被绚烂的晚霞夺取颜色。

    “不怨吗?”

    傅昭不明所以,“怨什么?”

    “不公。”

    傅昭想了想才明白他说什么,“埋怨是肯定有的,娘太偏心,用剩下的布头都不肯给我。打小就数我挨打挨骂最多,分明我才是听话又勤劳的那个!”

    洛桦的声音微微颤抖,听上去有些发涩,“为什么、为什么为家族出力最多的人永远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似是察觉到他的悲伤,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傅昭脸上是清透自然的笑,“十个指头有长短,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别看二姐总是掐尖要强,但她护起我来也是真护着。我娘呢,虽然偏心,但……”

    她哈哈大笑起来,“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收成不好,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奶奶要把我卖了换口粮,我娘拎着菜刀就杀过去,差点没把我奶给吓死!”

    夕阳的余晖下,淡淡的玫瑰紫朦胧了她的周身,罩上一层朦朦胧胧,似真似假的色彩,如梦似幻中,只有她的笑容最为真切。

    她笑得天真,笑得甜美,笑得无忧无虑,看着她,洛桦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压在心头的郁气一扫而空,过往再苦涩再不忿,终于是过往……

    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上,层层叠叠的树将天空遮得星月不见,雾气弥漫,显得阴森又幽暗。

    许是一样的阴仄潮湿,噩梦中那口井突兀地浮现在傅昭的脑中,她脚步猛然顿住,想到一个似乎被她疏忽的问题——她是否会像梦中那般悲惨地死去?

    觉察到傅昭没有跟上来,洛桦一转脸见她呆立原地,诧异问道:“怎么了?”

    傅昭本想告诉他噩梦的事情,然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转而问起他别的:“怎么你从不提起公公婆婆,你也很少说起你过去的事情,给我讲讲可好?”

    洛桦怔怔看着她,声音带着几分凄楚和迷茫,“阿昭,我应该和你说的,但我担心你知晓后再也不理我了。”

    “不会!当初你是叫花子我都没嫌弃,还有什么能让我不理你?”

    洛桦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头几许慌乱,徐徐说道:“之前我确没说实话,我原是安国侯府的二公子,因和谋反的靖王有几分私交,侯府便以‘奸杀庶妹’的罪名将我逐出家门,一路颠沛流离到此,本是探望故人,不想却入赘你家,阿昭,此事先不要同岳父岳母讲,我怕吓着他们。”

    他几句话引得傅昭眼泪汪汪,拉着他的手说;“你家人真够绝情的,为了避祸,竟不惜给你泼污水,还是这种罪名,简直是要你到死也翻不了身!”

    “你怎知我是冤枉的?”

    “当然!你连别人的施舍都不肯要,如此骄傲,怎么可能干这般下作的事情?”

    洛桦惊讶得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傅昭,旋而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觉苍凉,好一阵才停下来,伸手抹掉眼角泪水,“想不到阿昭仅仅与我相识数日,便知我甚深。”

    傅昭俏皮道:“我一看你就觉得面善,没准儿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

    “定然如此,我一看到阿昭也觉得熟悉,尤其是你的名字,简直和我想的一样!”

    傅昭心下一动,立即追着问她的名字到底有什么玄机。

    “昭,光亮也,恰合了我的‘桦’字——我的名字由桦树而来,桦树喜阳,我曾想,若有了心爱之人,必给她起小字为‘昭’。你看,恰恰应了你我二人,也不知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当真妙得很!”

    我的名字本就是你起的啊!傅昭心头一热,眼眶登时蓄满了泪水,只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她用力吸吸鼻子,带着几分傻气嘿嘿笑道:“看来咱俩是注定的姻缘,别管你是公子哥还是叫花子,跑也跑不掉。”

    “我怎舍得跑?”洛桦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能遇到你,我当真欢喜得紧。”

    这时二人已走出山林,月亮将清幽朦胧的纱幔撒下来,他嘴角含笑,双眸映着蔼蔼瑞光,看得傅昭一阵脸红心跳,旋即决定,噩梦什么的就暂时埋在自己心底吧,至少让他高兴一段时日再说。

    回到傅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杜氏让傅昭先去歇息,冷着脸数落了洛桦半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傅昭年纪太小,屁事不懂,你别瞎捣鼓,出了事是傅昭受罪。

    洛桦面色如常,但耳朵红了。

    翌日一早,晨曦微亮,除傅老爹外,傅家娘仨连带洛桦,搭了骡车赶往县城。

    到了获鹿县城已近午时,杜氏本想先去大女儿家看看,但傅大姐早早在城门口等着,见她们来了,直接领到一家名叫“八方客”的酒楼门口。

    傅大姐二十左右的年纪,白净的圆盘脸,柳叶弯眉,细长眼,总是带着笑,显得十分喜庆。

    她说:“娘,刘员外在二楼雅间,你姑爷一直陪着,等你们好半天了,赶紧上去吧。”

    杜氏不禁一怔,“刘家的女眷没来?”若来,傅姐夫不会陪坐。

    “刘太太回娘家去了,刘员外一个人来的。”

    别说杜氏,就连傅昭也觉得不妥,“大姐,哪有让公爹单独相看儿媳妇的,我看还是等刘太太来了再说。”

    傅大姐啧了一声,颇为不悦,“你小丫头懂什么?人家刘员外日理万机的,好不容易拨冗来此,又等了这大半日,你说不见就不见?”

    她扭脸对杜氏说:“娘,刘员外是你姑爷的大主顾,生意上经常往来的,彼此知根知底,你信不过他,总该信得过你姑爷。”

    杜氏犹豫半刻,想这大老远来了,不见见总归不甘心,反正有自己和大女儿两口子在,旁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遂拉着傅二姐说,“要不咱上去看看?”

    傅二姐脸皮再厚也是没出阁的大姑娘,此刻红云飞上双颊,更显得娇靥晕晕,容颜似玉,竟引得来往食客频频回顾。

    傅大姐忙领着她们往内走,顺手将傅昭二人拦在外面,“你们俩就别进去了,尤其是洛桦,看着凶神恶煞的和土匪似的,吓到刘员外可就完了!”

    傅昭没心思回嘴,在二姐踏入酒楼的那一刻,她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是从心底产生的,毫无由来的恐惧感。

    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为遥远,模模糊糊什么也听不到,周遭的人影纷纷不见了,黑黢黢一片,酒楼四敞的大门似乎变成一张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吞噬二姐的身影。

    “二姐——”傅昭的呼声惨厉无比,惊得在场的人无不浑身起栗,杜氏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傅大姐一脑门子冷汗,回身狠狠瞪了傅昭一眼,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一般。

    “你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傅二姐拉了大姐一把,冲傅昭挥挥手,“赶紧卖你山莓去吧,再不卖就要捂烂啦,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傅昭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待她抹掉眼泪,已看不到傅家母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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