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打脸了

    四月间,白天已很暖的了,凌晨仍旧透着丝丝寒气,待晨阳升上树梢,地面才有几分暖气儿。

    杜氏的大嫂和侄子来的时候,草上的露珠还没有消下去,爱赖床的傅二姐正要开始梳洗,洛桦扛着一捆柴刚从后山回来,勤快的傅昭已做好早饭。

    傅二姐对傅昭偷偷撇嘴道:“看见没,掐着饭点儿来的。”

    傅昭捅捅二姐,“我就熥了三个馒头,一会儿你下手可快点儿!”

    杜氏娘家大哥早就没了,只余寡嫂和侄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还好杜氏常接济娘家,这才能供得起孩子读书。

    娘家侄儿名唤杜风,年十七,很有念书天赋,去年高中案首,正准备一鼓作气在秋闱时考取解元,整日闷头读书,万事不闻,不想此次竟忙里偷闲屈尊来了傅家。

    娘家侄子有出息,杜氏自觉面上有光,叫洛桦过来认亲,“这是你大妗子,这是你表兄。”

    妗子就是舅妈的意思,入乡随俗,洛桦少不得改口,但是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表兄”,且这位表兄眼神凉飕飕,一个劲儿斜眼瞥自己,洛桦就不大叫得出口了。

    他一拱手了事,杜风两眼朝天,随便还了个礼。

    杜氏招呼嫂子侄子坐下吃饭,杜舅妈不和小姑子见外,坐下便拿了个大馒头吃,杜风却有些扭捏,说自己不饿。

    “到了姑家,不饿也要吃点!”杜氏硬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塞了个馒头,又夹了筷萝卜丝,“读书费脑子,现下没准备,等晌午,姑给你炖肉吃!”

    杜舅妈嘱咐道:“不要肥膘肉,要肥瘦相间的精五花,做红烧最好吃不过,正好让两个丫头也解解馋。”

    我谢谢你!傅二姐又是一个白眼,抢在杜氏前面把仅剩的馒头抓在手里,不顾她娘眼神威逼,吭哧就是一大口。

    傅昭扯她袖子,傅二姐撕了一半没咬过的给她,“我胃口不好,给你吧。”

    杜氏喝道:“胃口不好就光喝稀饭,吃什么馒头!”

    傅老爹习以为常,窝头默默啃着窝头,杜风却有些脸红,放下馒头只喝了碗稀饭。

    饭罢,杜氏和嫂子在屋里说体己话,杜风寻到傅昭,劈头就问她:“你为何要招赘?”

    他语气很冲,俨然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傅昭有点懵,“我爹娘定的啊。”

    “他们糊涂不省事,你就该提醒他们——你我有娃娃亲!”

    傅昭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语无伦次说道:“这、这……我怎么不知道?娘没说,大妗子也从来没提过啊。”

    杜风一下沉默了,他爹在世的时候,确实提过一嘴,彼时两家都有意,但后来爹去了,家境一落千丈,姑妈虽处处帮衬,却不愿意结亲,后来自己有了功名,母亲也不大看得上傅家了。

    一来二去,小表妹竟成了别人的媳妇!

    他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不甘心,好像自家藤上的丝瓜,一个不注意被人摘了去。

    “招赘也不必非留你在家,你二姐不行?你就是太蠢,让你二姐当傻子欺,还欺得沾沾自喜的。”

    傅昭心里登时窝了火,嚷道:“我姐再不好也是我姐,轮不到你来说!”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杜风气她不识好歹,“乡下人到底没读过书,少了见识,连谁真心替你着想都看不出来。”

    “那您离我这乡下丫头远点吧,省得染上我的傻气。”傅昭忍不住学二姐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杜风忙拉住她,正色道:“我不与你拌嘴,说正事。我看那个姓洛的眉宇间一股戾气,恐不是善类,你们定是被他骗了,走,我和你一起找姑妈说去,将他赶走。”

    “胡说什么你!”傅昭奋力挣开他的手,气鼓鼓道:“你凭什么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讲,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杜风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小表妹竟然对他恶语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道:“果然是近墨者黑,才认识他几天就变成泼妇!”

    “请问案首表哥,泼妇家的饭好吃吗?”傅二姐走过来,将手中的五花肉一提,皮笑肉不笑道:“秀才老爷,遵你、娘、的、吩咐,红——烧——不敢清炖!只求您大人大量,吃了我家的肉,好歹口上积德说我家几句好话。”

    杜风脸腾地红了,对上刁钻刻薄的二表妹,他从来都不是对手,嘴唇蠕动下,扔下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甩袖子走了。

    傅昭笑嘻嘻揽住二姐的胳膊,“姐,我发现就没有你治不了的人。”

    傅二姐翻翻白眼,习惯性去敲妹子的头,直到她光洁的额头红了一片才住手,将肉一推,“赶紧做饭去,记着,做好了别傻乎乎地都端上来,咱们多留点晚上吃!”

    “知道,我心里有数!”

    探亲也不能忘记温习功课,杜风拿着书本一脚迈进屋时,正听杜舅妈洋洋得意说,“……风儿字好,逢年过节左邻右舍总是来求字,给了这家不能不给那家,哎呀,我真心疼我儿的手啊!”

    杜氏啧啧赞叹不已。

    虽然是事实,但总被人拿来炫耀实在不符合他谦虚内敛的风范,杜风轻咳两声打断母亲的话,“娘,我只是小有所成而已,人外有人,我还需勤学苦练才能成为当世大家。”

    杜氏姑嫂自然又是一通夸,许是看在红烧肉的份儿上,杜舅妈慷慨道:“让风儿给你们写两幅字,就当是恭喜三丫头成亲的贺礼啦。”

    屋檐下的傅二姐气笑了,扭脸就当笑话告诉傅昭,“外甥女成亲,几个破字就打发了?也不知这字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傅昭也不乐意,“走,看看去,不管怎么样,咱俩就说难看,看妗子脸上挂不挂得住!”

    结果她俩过去的时候,恰看到杜风脸红脖子粗地和洛桦争论。

    两姐妹对视一眼,这是怎么了?

    “我的字怎么不好?”杜风将手中的字抖得哗啦啦山响,急赤白脸道,“我的字,常被老师夸有‘颜筋柳骨’之风,我老师你不知道是谁吧?沈钧凌,正经进士出身,难道你一个要饭的比他还有眼力?”

    洛桦负手而立,淡然道:“不巧,我刚好知道——沈钧凌,建平元年三甲同进士出身。”

    他刻意在“同进士”三字上加重语气,明显知道进士与同进士的区别,杜风不由心头一跳,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他,“你读过书?”

    “没正经进学,些许识几个字而已。”

    杜风的心便落回肚子里,嗤笑一声,“那可否请您这位识字的读书人不吝赐教?”

    听到他满含不屑的嘲讽,洛桦目光陡地一闪,即刻又面色如常,“你学得是柳体,柳书劲瘦刚硬,遒劲有力,给人一种铁骨铮铮的气势,然看你的字,有几分形似,却锋中无骨,软绵无力,算不得什么佳作。”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日夜苦练总会有进益,但你字体最致命的缺点是笔意!柳体严谨,每一处笔画都有自己应有的棱角,收笔干净利索。而你……”

    洛桦指指他的字,“笔锋太过妩媚,收笔又拖沓,尽管你极力展示锋芒,看上去也确实有几分柳书的意思,却无其骨与魂,字间透露的不过是逢阿和不自信,连徒有其表也称不上。”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平和,但这几句话在杜风听来,犹如五雷轰顶,更好似万箭齐发,根根正中靶心,把他击得千疮百孔,再一道闪劈在脑袋上,直接化成了灰儿。

    屋里四个女人听得一头雾水,她们分不清字好字坏,更不知道谁说的对,但见杜风惊骇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立原地,便知洛桦说的全在点儿上了。

    傅昭再次觉得自家男人不是一般的厉害,“洛桦你真棒,简直是文武双全!”

    这话说得洛桦心里极为舒坦,摸摸她的头道:“不算什么,但凡认真习过字的都能分辨出来。”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杜风,他“啪”地将纸笔一拍,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蹦蹦地跳,“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有能耐你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洛桦看到自家媳妇期盼和崇拜的小眼神,不由失笑,点头说:“许久没写过字了,手有些生疏,写的不好,见笑见笑。”

    他嘴上谦虚着,手却老大不客气地拿起笔,刷刷刷写下两行字,正是岳武穆的满江红: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洛桦写的是行书,挥斥方遒一气呵成,让人望之如行云流水飘然神飞,笔锋刚柔并济,风骨强劲,字里行间是睥睨天下的狂傲,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轩昂飘逸。

    字摆在面前,孰高孰低一看便知,便是几个没什么学问的女人也知道美丑,杜风有自己的骄傲,虽不愿承认,却是彻底地沉默了。

    此刻傅昭已不能用兴奋来形容了,那是发掘大宝藏之后的狂喜。

    见她高兴,洛桦也点头笑起来,他的笑容里带着孩子气的率真和骄傲,只微微下吊的嘴角,直白地向旁人宣示他的凛然不可犯。

    杜舅妈的脸色又青又白,死人一般难看,她恨恨看了一眼洛桦,认定这笑是在嘲讽自己儿子,遂咬牙切齿道:“姑奶奶家真是招了个好女婿,还入什么赘?干脆放出去参加科举,兴许还能给三丫头挣回来个诰命!”

    她恶毒地想,真考中了功名,还能把这等农妇放在眼里?且等着鸡飞蛋打吧!

    杜氏心疼侄子,面色也不好看起来,厉声呵斥洛桦:“你才读过几本书,连个秀才都不是,就敢指点案首?有功夫瞎扯淡,还不如多给我翻两亩地去!”

    “娘,你这胳膊肘到底往哪儿拐?”傅昭不满道,“又不是洛桦要写字,是表哥非让他写。哦,写好了你们骂他,若是写不好,你们还指不定怎么羞辱他,简直没天理了。”

    杜氏抄起笤帚疙瘩就打,洛桦急忙将傅昭护在身后,接连挨了好几下打。

    傅昭急了,“他做错什么了你打他,他的身手你不是不知道,不能因为他对你恭敬,你就不把他当回事!”

    “怎的,他还要打我这个丈母娘么?”杜氏冷哼道,一脸不以为然,手里的笤帚疙瘩倒是放下了。

    一阵焦糊味儿随风潜入,傅昭最先反应过来,一跺脚转身奔向灶房,“坏了坏了,肉!”

    杜氏心疼得连连拍大腿,追着傅昭骂道,“真真儿是个败家玩意儿,可惜了我那一锅肉。”

    傅二姐双手一瘫,无可奈何说:“大妗子,看来红烧肉吃不成了,真是对不住,今儿个没办法给表哥补脑子了。”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杜舅妈气得发昏,迎面啐道:“呸,你才没脑子呢!”

    她毕竟是长辈,还是娘一心维护的娘舅家长辈,傅二姐知道吵起来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遂不再说,冷哼一声扭身而去。

    杜风没心思再呆下去,胡乱收拾了书本纸张,恨不得马上就走。

    没吃到红烧肉,杜舅妈不住扼腕叹息,琢磨着不能空手而归,扫视了下房间,见没什么可拿的,不由更加愤恨,下死眼盯了洛桦一眼,一撇嘴冷笑道:“待我儿日后做官,整不死你个叫花子!”

    此类色厉内荏的话之前不知听过多少,洛桦根本不放在心上,向旁侧身,让出门口,仍旧是淡淡的语气,“知你要参加秋闱,我并不是刻意打击你,有些话你不爱听,但多听听没坏处。”

    “你学业上顺风顺水,听到的多是人们夸赞之言,少年得意,喜吉而畏凶,一句扫兴的话也听不得,此般脾气秉性不改改的话,于你仕途不利——官面儿上的人可不会像家里人那样忍让你。”

    听着全然是肺腑之言,杜风不由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道:“是……多谢。”

    “不必道谢,傅家到底与你沾亲,我只是不想被你连累而已。”

    会错了意,杜风立时恼羞成怒,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拽着他娘就往外走。

    杜氏百般挽留不得,心中暗自愧疚——没让侄子吃上肉。

    杜风临走时对傅昭说,“你会后悔的,你将来必会后悔!”

    傅昭叹道:“我现在就非常后悔,合该劝洛桦让你就对了,反正你字好字坏和我家也没什么关系,这倒好,平白浪费了一锅肉。”

    把杜风气得,一年没登傅家的门。

    此事于傅家而言,不过是马尾做琴弦——不值一谈的小事,岂知洛桦的字被杜风慌乱中一起带走,而他发现后,十分厌弃地将纸揉吧揉吧一扔,好巧不巧,正落在他老师的脚下。

    沈钧凌只当是弟子写废不要的字,正要训斥他不珍惜笔墨,却觉得这字有几分熟悉,待细看,不禁倒吸口冷气——这分明是安国侯府洛二郎的字!

    洛家二郎,熟知兵法,善于用兵,屡立战功,虽屠杀过重不合圣人之道,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本朝不可多得的一员虎将!

    且他并非粗野武将,幼时师从大学士周儒,曾被誉有状元之才,尤其他的一手行书,连圣上都赞叹不已,加之容貌俊美异常,尽管人比冰山还冷,京城的闺秀们还是趋之若鹜。

    可惜受靖王谋反一案牵连,先是被罢官,后又被家门逐出,一直下落不明,如今反倒在这里现了踪迹……

    沈钧凌捏着那张字,沉吟良久,终是没有详问,只将此纸默默收起来。

    傅家没人注意一页纸的下落,他们现在为另一件事激动——傅大姐来信,刘员外想相看傅二姐,请她们去县城见面。

    杜氏沸腾了:自家终于有个闺女要飞上枝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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