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然原本以为可能要被问些什么问题，在心里考虑好了各种适宜的答法，结果在屋里坐下之后，除了最开始询问了自己的名字，其余就连一个上扬话尾的带疑问的字眼都没有听见。
他一开始还有些定不下来，不太自然地垂着眼站着，任屋内的热量驱走身上的寒意。一直站到那老人家端着一个碗出来，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招呼他：“喝点汤。”
动作和神态都仿佛是自家孩子放学回了家那样自然而然。
邱然道了声谢，只略微对视一眼，见她笑得眉眼弯弯，才重新低下头去看碗中。
色泽很好，感觉能合胃口。
“老大。”楚起在旁边问了一句，“我呢？”
老人回答地飞快：“你喝白水，自己去倒。”
“……”楚起一时说不上话来。
“就剩这点了，你跟人家争什么？”老人的长相便十分温和，仿佛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柔情，此时的话语听着，便分毫没有指责的意味，“我让你选，是给他，还是你自己？”
楚起朝他看了一眼，马上道：“给他。”说完，便还要再重复一句，“当然要给他。”
邱然抬眼和他对视了片刻，那眼神里的安抚一点半点不落，全进了自己眼中。屋里的空气都泛着暖意，也叫他觉得自己紧绷的状态渐渐消退了下去。
又听他们拉了几句家常，本以为不会有自己开口的机会，又见老人轻轻侧了身，还未有所言语，那种柔和慈爱的目光便先投了过来。
“你别像楚起那样喊老大。我姓张，弓长张。”老人语气平缓，目中都是慈爱，“你要喊张奶奶啊，或者亲点儿喊阿婆啊，都随你。”随即便笑，“或者你觉得喊起来不好意思，你就不喊也没事。”
邱然都还没吭声，楚起便说：“我觉得可以不用这么见外。”
“见外什么呀？”奶奶笑骂，“我就是想听人家喊喊阿婆，你都没让我听几回。”
“哎，阿婆。”楚起从善如流，喊得毫不扭捏，“如何？”
奶奶沉默了几秒，朝他的方向撂了撂手：“你小子喊得没点感觉。”
邱然耳边听着，默默端起了那个盛着汤的瓷碗，略微一口，沁人的甘甜由喉间淌过，仿佛一瞬间就被润了嗓。
于是便缓缓开口喊了一声：“阿婆。”
声音清清凉凉，喊得奶奶略微一顿，才应了声：“哎。”
喊完那声，邱然就继续捧着碗，把那汤喝了干净。
屋内至少安静了几秒钟，楚起才轻轻呼了口气。
“要不，”楚起说，“还是喊老大吧。”
“怎么？知道输了吧。”奶奶在一旁笑道，“听听人家喊的。”
“嗯，喊得……”楚起说了一半，不知道怎么形容，在邱然边上坐下，才接着道，“太……乖了，我经不住啊，心要化了。”
奶奶的眼睛瞪了瞪：“要化也是我的要化了，和你有什么事？”
“唉。”楚起只叹。
邱然在一旁不做声。
在第三人面前把心意摊开了谈，没有藏着掖着的场面，他还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不过楚起倒拈得很顺手。
“别打诨了，说点正经的。”奶奶和他玩笑够了，温和的眼神在他俩之间来回了一趟，“哪方面的都行，随便聊聊。”
楚起弯着腰，手肘撑在双腿上，伸手敲了敲桌上那个空荡荡的白瓷碗，偏不挑她想听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我的学习取得了进步。”
“哎哟。”奶奶笑了，“真的假的啊？”
“真的。”楚起说，“我强。”
邱然在一旁听着，没有开口说话。
这个“强”，倒是评价得十分客观。
不过奶奶似乎不太承认：“怎么强了，你一直很不稳定啊，这次考个第一，下一次还不是又掉到第十了。”
奶奶说起第一第十来都很不以为意，好像这种事情她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一般，叫邱然往身旁略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几眼。
“那是以前。”楚起忙接话，“我现在菜着呢。”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快了，到时候稳给你看。”
邱然没忍住“啧”了一声，淡淡地低声发言：“第一的边都还没摸着呢。”
奶奶顿时笑了起来，起身端了碗便往厨房走，边走边说：“这下吹牛被人当场拆穿了吧。”
白瓷碗在桌面上放下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没吹。”听着里头一阵水声，楚起扯了扯嘴角，伸手就覆在了邱然的背上，“怎么摸不到了。”
邱然一进屋门就脱了外套，免得适应了温度出门时又要着凉，此时后背被他这么一碰，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刚想转头瞪他，便感到背上的手又继续轻轻往下顺了一把。
好在他里头的衣服也不薄，这么一下也没让他怎么酥麻一片，只是没收住地骂了一声“靠”。
奶奶端着碗回来的时候，邱然的一个拳头还在楚起掌心里握着，另一只扯着人领子的手攥得老紧。
战况有些过于激烈了。
“哎哟，干什么招惹人家？”奶奶忍俊不禁，把那重新盛满了小米汤的碗往邱然面前一推，“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楚起看着那碗飘着热气的汤目挑了挑眉：“老大，这叫没了？你就这么对我啊。”
奶奶没理会他，只招呼着邱然喝，自顾自往下说：“就和你小时候似的……小时候就不安分，特管不住一个狗玩意儿。”
“这么说真的好吗。”楚起无奈，“给我留留面子。”
“不就俊了点儿，好看的小姑娘都爱找你玩，你就一个个收了当小弟……小男孩小女孩儿一个个都围着你转。”奶奶叹了叹，“臭名大得都有人找上门来叫板，也就你会有这事儿了吧。”
邱然朝他抬了抬眼，楚起就马上矢口否认：“哪有，我都不记得了。绝对不可能，我从来不惹事。”
“怎么没有？”奶奶拍拍大腿，“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扯着对面那个小胖子就来踹咱家门，结果你一出去就被人用那小胖子抡了一把的那事儿，能给忘了？”
这话邱然听着都不由得眯了眯眼，稍微愣怔了一下。
“……”楚起不敢相信，“靠，有吗。”
“怎么连这都忘了呢……”奶奶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去给你翻翻那时候的照片……”
“哎……”听见照片，楚起的表情略微变得不大自然，“不用了，我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吧？”奶奶止了要起身的动作，“你还念了那孩子挺长时间的呢。”
邱然还没从愣怔里缓过来，听着这话，又顿了顿，方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望向楚起，这人分明没有一点儿想起来的样子。
“好了，好了。”楚起忙着打断话题，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大，到点了吧？是否例行前去睡眠？”
“这你都还记着呢？”奶奶抬头往墙上挂着的钟望了一眼，“是到点了。”
她本打算再说上那么一会儿，不过年纪大了总是容易显乏，再加上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没扛得住困意。于是便起了身：“那你们自己玩几个钟头，晚上给你们做顿好的，早点回去。等着我？”
“知道你很想我，放心吧，一定等你。”楚起起了身弯着点腰，“再说了，我还得来确认确认你头发白了没。”
“白了，当然白了。”奶奶笑着推开他，往头上摸了一把，“哪能不白啊，不是废话？”
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过，能回来一趟挺好的。长高了，还健健康康的，带来的男朋友……”转头看向邱然，便咧开嘴笑，“也很好，看着真是太叫人疼了。”
邱然看着她的神色，总觉得自己终于明白楚起这种看着似乎与温柔压根搭不上边的男孩子，望向自己时含情的眉目和那股钻进骨头里的温柔都是像了谁。
温柔的人，可能总是能够带给身边的人如此温柔的影响吧。
等看着奶奶的房门缓缓关上过后，邱然才转过头喊了句：“楚起。”
楚起一手还在自己提来的袋子里拣着习题，闻言便抬了头应道：“嗯？”
看着他的动作，邱然也有些无言以对：“……差不多得了，我以前也没你这个样子。”
“嗯，怕我赶超你的速度太快了吗。”楚起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翻下去，把袋子搁在一边，接着道，“要我带你去玩玩儿？”
邱然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朝他伸出了手。
“怎么了？”楚起看了他一眼。
邱然没急着说具体要求，而是喊了声：“哥。”
“好，好。”楚起应着，“你说，你要什么。”
“哥。”邱然说，“给我看看照片。”
“……”楚起原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表情撤了下去。
邱然伸着的手有些不太耐烦地抖了两下。
“然然，要不咱不看了行吧。”楚起有些无奈。
“你说呢？”邱然表情没变，一脸执着，“照片。”
“哎……”
楚起叹着气，还要再说些什么来打消他的念头，就听见面前还伸着手的这人十分上道地补了一句：“哥哥。”
楚起稍微顿了一会儿，强忍住了那副万死不辞的表情：“真的，都是些黑历史，又黑又没料的历史。”
这么久以来还有所长进，变得难搞了。
邱然在心里叹了一句，声音又放缓了缓：“我想看。”
“看看看！当然看！现在就看！”
楚起到底还是受不住，一手拉开了电视柜下的抽屉，从里边抱出了一个大盒子，外加几本相册。
他把那堆东西往沙发上放，边整边说：“相册里没几张我的，有也是我和我老大的合照。我小时候拍照真的不太注意形象，特难看，就没想着要贴成册……”
他一边说一边掰那铁盒，太久没有开合过，叫那个盒子有些难以掰动。他稍微使了点力气，盒子便发出了一声响声，随即落了大半的相片出来。
看着眼前相片散开乱成了一片的样子，楚起一下子消了声。
邱然轻轻叹了叹：“太傻了。”口中嫌弃着，手里还是在帮着整理着照片。
这一张张相片场景各不相同，有些很显新，有些也已经泛了黄。画面中都是同一个人，要不就压根没看镜头，要不就傻愣愣地摆着剪刀手。
照邱然这种趋于专业的眼光来看，确实照得很烂。但……
长得好看当然怎么照都好看。
无论年龄大小。
“又黑又没料？”邱然一张张叠起照片，啧了一声，“指哪呢，头发丝？”
他这么一句话，叫有些发愣着的楚起一下子回了神，朝照片又看了许久，才抬头看他：“……嗯？”
“我说，你放心，你历史挺白的。”邱然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不解，“怎么了。”
“……嗯，”楚起顿了顿，“怎么了？帅得想要收藏了？”
“啧。”
谦虚不出三秒。
邱然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不知道扫到了什么，微微睁了睁，伸手就抽了一张相片出来打量。半晌，才开口道：“这张我要了。”
楚起愣了愣：“真有这么帅的吗，我看看？”
邱然没说话，把那张照片递了过去。
“我操，这张也太傻了。”楚起接了照片就没忍住吐槽，“这眼睛都能肿，要不是我够帅，这还能见得了人吗……不是，然然，你这么想看我被打的样子啊。”
照片里的楚起正靠着一面墙坐着，头发凌乱，衣服也和整洁没有丝毫关系面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还笑得很灿烂。
确实挺蠢的。
不过邱然没有说话，只是带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没有经受阻拦，楚起痛快地把对他自己那番乱七八糟的评价都全部分享完毕后，才后知后觉地看到照片另一边正伸着手抹嘴角擦伤的侧脸。
白白净净，眼里写满了冷淡。
这个五官，这种气质，这幅表情。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看着照片，缓缓地止住了话语。
“其实你运气挺足的啊，哥。”
邱然轻轻把照片抽了回去，朝他微微偏着头笑了笑。
“运气足够和我打一架了，还是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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