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起来得格外早，放下书包的时候，场上还没几个人。
他早晨连着两场比赛，先是跳高，然后是一千五，虽然说中间休息的时间有二十分钟，但下午第一场依然是他参加的男子接力，算下来连着一天都没得偷闲。
他原本倒是势在必得，但现在突然感觉，自己的心态总归还是有些不太稳。
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日子过得舒心了些，让他有点忘了还有“得回家了”这回事。
每一次回家，都是同样的情境。
一起吃个饭，之后就是各自回房，再睡一个晚上，就算是完成了这一段时间以来需要例行完成的任务。
一个月一次的任务。
那里，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就那么一段距离，所处的位置几乎算是个哪怕只是一次普通的外出都有可能经过的地方。楚起就算再刻意地想要绕开，也难免还是要经过那么一两次。而每一次，也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看得彻彻底底，然后再没有停步地走过。
就算是这样，依旧还是，一个月一次。
而这一次回去，和以往的每一次没什么区别。
他到家的时候，只是轻轻带上了房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一切都很正常地进行着。吃饭，听着父母谈着生意上的事情，听他们讲一讲他们俩之间的话题，听他们讲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所有事情。
把自己碗里的所有饭菜都咽下之后，他就可以自己洗好碗筷，回到那个几乎没怎么再动过的房间里，把一直裸露在外的手臂浸在水中，再一点一点地洗掉上面的东西。
就像自己以往每一次做的那样。
他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像这种没用的事情，自己还是执意要坚持做了这么久。
他一直等到把手上的黑迹擦的一点不剩只留下一片被揉搓出来的红印的时候才轻轻扯下了袖子，脑袋里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靠在墙壁上发了一会呆，下意识就往兜里掏手机。
点开邱然的号码，他也是愣了好些会，才想起自己刚好有个恰当的好理由。
在他看到邱然那条“就在床边也能忘”的时候，脑海里一瞬间浮现了那种看着淡漠不屑，却又带着点笑意的表情。
短短七个字，就可以把他的所有苦闷心情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认栽地想着，这恐怕是邱然的一种特殊能力吧。
原本在这之后，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打打游戏发发呆，不过这一次倒和不太一样。
这一次回去，他还带了那本《全是好题》。
他刷题的速度很快，像这种题组类的习题册把同样的题型放在一起，只能是让他下笔更加行如流水。一旦投入，就更是做得飞快，基本不需要考虑很久就能刷完一题。他全神贯注地刷着题的时候，倒也能忘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究竟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等他稍微收了注意力，才发现手中的习题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专题，突然有些理不清地放下了笔。
一个人要作出决定的原因可能有很多。
也许是自己的一念之差，也许是在乎的人的一句劝告，也许是环境的推动，也可能是无意识间的潜意识行为。
当时决定不念书，和现在决定重新把学习捡起来，作出这两个决定时的情况，分明就没有什么变化。
和当时不同的，只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邱然。
长得好看，个性鲜明，骨子里善良透了，还是个年段第一。
亏得是自己的死缠烂打，在他身边占有了一席之地，才更深刻地体会了一把，那种温柔。
那句“好好念书”，也不知道是戳了自己心窝的哪个点，直戳得他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喜欢的这个人，很优秀。
但他自己的程度，怎么看，都还不太够。
虽然自己确实经过不懈努力，和这个孤僻冷淡的同桌拉近了关系，也知道了他其实只是一个伪恐同这件事，但无论怎么看，要说他能喜欢上自己，实在是不太让人信服。
邱然看向他的时候，偶尔的愣怔，他也不是没有察觉。
但……
他知道邱然不是同性恋。
不管怎么样，喜欢是他自己的事。
他轻轻一个松手，手中的《全是好题》“嗒”得一声合了上去。
直到早晨起床，他才看见自己的手机一闪闪的，划开来看，才发现自己似乎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不自觉地给邱然发了一条不明不白的消息，让他十分不理解地回了一条“你什么意思？”。
楚起赶紧往上一划，才看到那句“我想画男人惹晚安啊你啊□□妈d我是什么的风格筛选出gqgdchxhhhhshhhhhhhh”。
他在原地静止了两秒，长按了那条消息，又看了几眼，才默默地关掉了短信。
“……妈的，”楚起面无表情地瞳孔地震着，“完蛋了。”
看着人一波波地往看台上走着，邱然又迟迟没到场，楚起只觉得立如针毡，心中想了好些种解释的方式，又都觉得不够完美，一时烦躁地都想回看台把昨晚没刷完的题继续往下做。
队伍前方的人已经一个个轮着开始了，他还没晃过神来。
这样出神了大概有十多分钟，才被邱然一脚踹回了神。
“想什么？”邱然挂着相机，看向他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下个就到你了。”
楚起看着他，有一种迷之许久未见的感觉，一时语气带上了点感慨：“原来你在这啊。”
看他这幅样子，邱然张了张口，什么话都没能讲得出来。
他对自己也是很服气，心理建设都做足了，此时临阵都能退缩，一点都不像他的风格。
他还在心里对自己大加鄙视，就听见楚起有些磕磕绊绊开口道：“呃，对了，那条短信……”
“……那条短信，”邱然顿时也觉得有些不好回答，“我快睡着的时候发的，其实没想问你什么。”
“……啊？”
楚起顿时有点发蒙，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被他这句话噎了一噎，干脆全吞了回去。
他俩都没搞清楚对方什么情况，还在原地杵着，就听见裁判员喊着“2-345”，手中那只旗帜直冲冲向着楚起指了过来。
楚起还没回神，只是云里雾里地向前走了两步，就听到邱然在背后淡淡说了一句：“说了一起破纪录。”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回头正好对上邱然的镜头。
“我已经搞定了。”邱然按好了快门，轻轻朝他扬了扬下巴，“你别太垃圾。”
楚起只停了一秒钟，轻轻翘了翘嘴角，便把头转了回去，举着手，朝身后摆了摆。
下一秒，他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朝摆好的杆子飞速冲了过去。
跃起的那一刻，好像就已经定好了结局。
“啊啊啊啊啊起哥！你也太——秀！了！吧！”
楚起才把金牌绳套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就突然被郭洁猛地扯了一把，激动地拽着上下摇了起来。
被晃得地有些想笑，楚起随手放开了那个金灿灿的奖牌，满不在乎道：“不就是个记录吗。”说着，也朝走在前面早就已经坐下翻相机的邱然扬扬下巴，“我又不是什么垃圾。”
郭洁接过奖牌，顺手就往高杨昌脖子上一挂，激动的心情却难以立即平复：“真是太厉害了，实在是太强了，你们俩真是总能给我制造惊喜啊！”
楚起摆着手，伸手从包里翻出习题册，谦虚地回了几声“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三两下摆好了桌子，握着笔飞快地写了个“解”字。
“邱然，那边小央马上要去领奖了，你又得去拍照了！”孟婷婷抱着一大箱水远远地招呼着，往地上放了下去朝他们这仔细看了一眼，有些无奈道，“楚起，再过个十几分钟你就一千五了，你这么点时间里还刷题？”
楚起手中的笔动的飞快，没抬头道：“闲着就做呗。”
“……唉。”孟婷婷双手叉着腰，轻轻叹了一声，“你这转变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接受不了。”
“哈哈。”楚起笑了声。
邱然有些嫌麻烦地“啧”了声，跟着孟婷婷从看台上走了下去。
楚起原本打算这最后的几题省着点做，慢慢刷，最好能一直留到运动会结束。只可惜最后这组题实在是让他觉得过于简单，还没反应过来，三两下就写到了最后。
虽然有些莫名的不舍，但做完这么多套习题，楚起总归还是呼出了一口气。
广播里清脆的女声正在播报男子一千五赛跑的点名通知，他心想着时间这么刚好，正要合上这最后一本习题，突然扫到了最末页的右下角的一点印记。
浅浅淡淡地，是背面透过来的一些印记。
楚起看了好些眼，感到有些奇怪，轻轻把书页翻了过去。背面的那个地方果真有一行字，一看便是邱然的字迹。
因为太过熟悉，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轻轻怔了怔，便接着向下看了下去。
看清那行字迹的一瞬间，楚起愣在了原地，接着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一下子和不远处的邱然撞了个正着。
这个距离，邱然根本看不清他究竟做了什么，也看不懂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猛地一震，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看着楚起的身影站了起来，似乎想朝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却又突然被人喊住了。
“起哥，快点，一千五点名了！”郭洁远远地大喊道，“点名的是那个超不讲理的秃子啊！快快快！”
听见郭洁的喊声，楚起的脚步顿了一顿，转了个方向，却依然看向他，神情有些变幻莫测。邱然走近了些，似乎感觉到他想和自己说些什么，轻轻地朝他抬了抬眉。
“邱然，”楚起似乎想好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睛，“站这等我。”
那个眼神，邱然不太看得懂，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楚起走到了起跑线，他才回过神来，转过身，走到楚起的位置旁，轻轻拿起那本《全是好题》看了一眼。
整本书的最后一题，楚起答得完完整整的，端端正正打了一个大勾。
最末的一页，也被楚起端端正正地不小心划了一道。
就在那句“楚起，我是同性恋。”旁边。
他深呼吸了一口，没忍住皱着眉“啧”了一声。
发令枪远远地被举得老高，开枪时的那一声巨鸣，意外地和邱然的某一声心跳重合了起来。
“我擦，那是谁啊？”
身边突然传来呼声，邱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
跑第一的那个，一下子拉开了第二名一大截距离，甚至还有越拉越大的趋势。
“你妈的，那个是谁？第一圈就冲，这么没脑子，几班的啊？”一个男生喊得格外大声，顿了没两下又惊恐地喊了起来，“……靠那不是起哥吗？！”
这边的郭洁已经哀嚎了起来：“啊啊啊啊——别啊——”
“现在冲这么猛拉了这么大，那待会怎么办？”
“有经验的人哪会这么跑啊？”
就他们说话的功夫，楚起已经跑过了他们班所在的看台，连一眼都没往台上分一眼。
邱然死死盯着他看，越发没底，表面倒是越显得冷静。
“还真是起哥……我擦……”连晁江都有些不敢相信了，“起哥从来不这样的啊？这是怎么了？飘了？”
郭洁依然在抱头叫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远地就能听到五班的何冶十分大声道：“呵！看他后面几圈怎么撑得下来！”
楚起第二次经过看台的时候，直接拉了第二名大半圈。
“哼，装逼吧，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何冶继续嘲讽道。
不过在楚起第三次经过的时候，他就完全笑不下去了。
“还在冲！还在冲！”郭洁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伸着手狂拍一旁的高杨昌，“我靠，楚起疯了！真的疯了！”
高杨昌还发着懵：“我操？怎么拉了这么多？”
孟婷婷也跟着“卧槽”了几声，推了林逸前一把：“后勤快准备一下了，喷剂啊水啊都带上，人多去几个，做好把他扛回来的准备……”说着还是忍不住激动了一把，“我靠，就算他接下来全程不冲也铁定赢了！怎么会这么强啊？受什么刺激了啊？”
林逸前愣愣怔怔地应和了几声，眼神完全没离开过场上。
邱然知道楚起是“受了什么刺激”，但他不知道楚起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也不知道自己僵着身体站在原地究竟是因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只是发着呆似的盯着楚起，看着他一圈一圈地跑下来，脑袋里下意识地按着那句“站这等我”说的去做。
他没有准备好。
他没有准备好回答楚起的疑问，没有准备好接受异样的目光，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只是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有点……害怕。
楚起冲过线的时候，全校几乎是同时爆发出了呼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黏在这个一千五全程狂冲下来的怪物选手身上，压根没注意第二名还在远远地追赶着。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就此瘫倒在地上接受着冠军的荣誉了，就看着这个刚刚才跑完一千五百米的连歇都没歇一口气，比方才还要用力地朝看台上跑，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抓着一个人就往体育场外拉，没两下就没了影子。
邱然被楚起拉着走的时候，脑袋还一片空白着，一直到运动场门外的围墙边停下来的时候，他才瞬间恢复了点理智。
“你这个样子，”邱然看着楚起大口地喘着气，努力作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是不想给以后的选手留退路了吗。”
他过了不安的那股劲，此时冷静得要命，也做好了切断一切的准备，心中麻麻的，暂时还感觉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你别……说……”楚起轻轻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到墙壁上，感到有些脱力地撑着墙，大口喘着气，“……听我说。”
邱然看着他，没有说话。
“邱然，”楚起深深呼吸了一口，捋顺了气息，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道，“坦白局。”
邱然想了好几种可能，想过各种各样的质问，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一时愣了愣，看向他的目光中有些难以置信。
楚起看着他，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自顾自地接下去说道：“我也是。”
“……”
邱然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没法把这个“也是”和什么对上号。
“邱然，”楚起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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