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就快死了，你怎么不让让我？”那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投射过来的阳光，清楚地呈现出病床上的少女狰狞却又平静的表情。
“她就快不行了……我只是……怜惜她。”少女身边，出现了一个看不清楚面目的男子，他的手搭在少女的肩上，他的语调很是沉痛。
千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这是梦。
又是这样的梦。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这种问题，千明根本就没有想过。
因为她知道，那一段“前世”过往，其实在她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她会做这样的梦，是她根本没法忘记。
从不提起，却从未忘记。
他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你到底要怎样才甘心？”那对男女身后，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仍是看不清表情，一人为“父”，一人是“母”。
“你姐姐都这样了……你若退一步，大家都好过，这样不好吗？”
“你从小就坚强懂事……为什么就不能让一让？非要把大家搞得这么痛苦？”
千明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以往这个时候，梦就要醒了。
可不知为什么，现在眼前这梦还有持续下去的意思。
那群熟悉却又相当陌生的人不停在千明面前聒噪着，指责着。
“你为什么不能让让？”
千明沉默着。
“你为什么不能装看不见？”
千明冷眼看着他们。
“你为什么……”
“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忽然间，千明背后传出了另一人的声音。
并不是很大声，却盖过了面前所有人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些焦虑，带着些揪心的颤抖。
那是个陌生的声音。
那个声音，千明只听到过一次。
但那声音，也无比熟悉。
她这几年一直在追寻的声音。
千明有些吃惊，又有些害怕，向自己身后看去。
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五官中透着未长开的稚气。
千明一直没有表情的脸在看到声音主人的一刻，终于变了。
“……墨书？”
“墨书！”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她的手带着不能置信的颤抖，带着小心翼翼的惊喜。
可那双手穿过了他的身体。千明这才注意，他的身影有些飘忽，似雾似烟，好像随时都会散去。
但他脸上那悲凄的表情，那痛如骨髓的沉痛，却那样清晰，那样让人心悸。
“……是我的错。小姐，一定是我的错。”墨书看着她，双眸是化不开的忧郁与沉痛，“是我没有保护好小姐……是我，害得小姐一直压抑自己……”
“不是的，不是的，跟你没有关系。”
千明急急的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所以……”
“所以……就任他们指责你？”墨书轻轻地打断她的话，声音越发幽远，“所以……你宁愿让他们这样误会你？”
千明说不下去了。
记忆中的墨书，是那样快活的孩子。
后来所了解的墨书，却又是那样沉郁的孩子。
记忆中的墨书，原来从来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但不论是哪个墨书，都在用他小心翼翼的方式保护着她。
哪怕是当时，就算是现在……
“小姐，是我的错……”
“小姐，我真的，没有保护好你。”
“不是的，墨书，真的不是。”千明对近在眼前，却不能触碰的书僮，微微笑了笑。
“其实，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因为我一直假装懂事，假装坚强，所以……他们才会认为我应该坚强、应该懂事、应该退让。
我一直认为，这样会让他们喜欢我。
我一直以为，这样，会让他们理解我。
就连你……我也曾以为，你对我的喜爱，只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个好人。
所以我曾经努力，让自己成为好人来着。
只是我其实，从来不懂事，从来不坚强，也从来……不懂退让。
你知道吗，墨书。其实我，还真的不是个好人呢。
我这样的人，却让你一直牵挂，一直保护。
墨书，你真的好傻。
就算是我死了，也让你这样牵挂，这样伤心……
我死了……吧？
千明微微一愣，然后再度笑了。
我应该是死了……所以才会见到墨书，所以……那群人，这个梦，才会像现在这样持续不休。
……既然我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让让？”那边的“父”还在痛心地指责。
“因为不能让。”
千明没有看他，只注意到面前墨书。
我是怎样的人，墨书。这次，让我自己告诉你。
千明清冷的回答，让那边的“父”一下愣在了那里——他似乎从没想过她回答，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不能让。”千明的声音又大了些，转过身来看着那群人或微愣，或呆滞的表情，微笑着说，“因为我好像……已经死了呐。”
“你！”病床上的少女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狰狞表情又起。
“我已经死了呢……”千明看着站在少女身旁的男子，声调放缓慢慢说道，“我已经死了……她目前却还活着……你，应该怎么选呢？”
“……我……”男子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搭在少女肩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想缩回去。
“傅千明，你真不是个好人！”那少女一把抓住男子的手，看着傅千明，咬牙切齿地说道。
“对，我一直不是好人。”千明仍是微笑着，“那你……何必要用好人的要求来要求我？”
“我也会心痛，也会嫉妒，也会愤怒，也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千明一字一顿说道。
“……而且，就算我真的坚强懂事……”千明看着名为“父母”的两人，眼光再放到病床上的少女身上，“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坚强，她软弱，所以我应该让她？”她看向“父”。
“我懂事，她不懂事，所以我应该让她？”她望向“母”。
千明从来没有当着这群“家人”说过这样的话，一时说出来，竟有些收不住嘴。
“坚强的就该迁就软弱的，不然就是冷酷无情？”
“懂事的就该让着不懂事的，不然就是无容人之量，就是不讲道理？”
“你们的双重标准，到底是哪门子的道理？！”
墨书，你看吧，我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为了我这样的人……你居然……
千明大声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墨书脸上的阴郁渐渐散去，没有注意到他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然后，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轻轻的，冰凉的，却又确确实实的。
千明一惊，回头看他，又看了看那确实存在，自己却触碰不到的，他的手。
“……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墨书看着她，她清晰地在自己眼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为什么，不向别人清清楚楚展示自己真实的样子？”墨书轻轻地说，眼里有些放松，如星辰般的东西闪烁，“我的小姐，其实是个很怕寂寞的、任性的、矛盾的女子。”
“我……”
“……小姐，请你放松一些、直率一些……这样，才能让别人真正明白你的心意。”
“我……不需要别人明白。”千明咬着下唇。
“可是我明白。”墨书仍是看着她，“我明白小姐恨我，小姐怨我。我明白小姐……其实不想见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小姐啊……我，真的不放心你。”
“我真的，不放心你呢。”
墨书重复地说着，表情又难过起来。
千明想握紧那只冰冷的小手，却发现，自己一个指头也不能动。
那群“家人”，在身后渐渐模糊，然后，化着如雾似烟的氲气，消散了。
连同那明亮的病房一起。
然后，是一片嵌着繁星的夜空。
千明和墨书就在这样的夜空之中。
“小姐的内心，其实就像这片夜空一样……”墨书轻轻地说，“很多担心，很多顾虑，很多忍耐……而这些，就变成了这片夜空中的繁星。”
“大部分人只看得到繁星，却没有看到包容着繁星的黑夜。”
“容纳一切的黑夜……才是小姐真正的内心。”
“……你的比喻，好奇怪。”千明不太明白墨书要说什么，看着他放开自己无法动弹的手，有些着急，“你……要到哪里去？”
“我哪里也不去。我是小姐内心中最闪亮的一颗星星。”
墨书脸色渐渐严肃，身影又开始飘乎，“我只是小姐内心夜空中的星星，请小姐不要让我变成……照亮这片美丽夜空的太阳。”
“请小姐……不要让这片可以容纳一切的夜空消失。”
“所以小姐……请放松些，试着接受，真正的自己。”
墨书的身影就这样散了，千明在浮浮沉沉间，似乎看到了头顶上的天空。
那是一片缀满星辰，有着泼墨般奇妙艺术的夜空，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感。
“我的……内心吗？”千明嘟囔着，意识并不是很清楚。
却听得耳边有人轻轻说道，“……我会负责。”
那声音，压抑着愤怒，却又十足温柔。
一个好熟悉的声音。
千明却想不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好累。
她迷迷糊糊间，轻轻缩了缩。感觉到自己周围有种暖暖的感觉，似乎被谁抱着。
这个梦，好奇怪。
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那片夜空，也随着她闭下的双眼，暗了下来。
千明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除了明确知道自己是躺在床上，并不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哪里。
身体浮浮沉沉，还带着毒发时的刺痛。然后渐渐的，连这种刺痛的感觉都变得麻木而不能感觉，只余无尽的疲惫。
没有梦。
没有再做梦。
除了最后看见的那个具有真实感的夜空。
千明静静地躺着，想着自己那个奇怪的梦。
然后她又用了一些时间来回忆发生过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昏过去后具体发生了什么。
最后，她捏了捏自己的手，终于接受自己再度活了过来的事实。
……原来，自己还活着。
所以，墨书不见了。
“……我的小姐，其实是个很怕寂寞的、任性的、矛盾的女子。”
……是真的吗？
我原来，是很怕寂寞，又任性、矛盾的人？
千明终于完全恢复了清明，慢慢从床上坐起，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时候她才发现，床边不远处，有人。
白衣黑发。苍白俊逸。
名捕无情。
一段时日没见，千明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更为苍白了一些。
“……这是哪里？”
千明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准备下床，却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同。
——什么时候，自己连内衣都换了？
对面的无情在她掀开被子时就把脸转向窗外，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千明微微皱了皱眉，又缩回了床上。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里，是东堡。”看向窗外的无情终是先开口，低着声音说，“伍彩云，死了。”
“……什么？！”千明终于反应过来，然后，渐渐想起了自己昏过去之时周围那几句模糊的嘶喊，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我……是我……”
“……不关你的事。你毒发的时间，还早于她遇害之时。……”无情似乎还要说什么，可看到千明惨白着脸的表情，终是什么也没说，推着轮椅转向门口。
“是我……你早就告诉过我，要活着。我却一直……如果我……”千明脸色有些苍惶，“……那样可爱的女子……她还说和我一起……”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无情打断了她的话，“不过，你既然后悔自己没能救她，就更该好好地活着。”
“活着，就能避免这种悲剧再发生……”千明看不见无情的表情，总觉得今天的他，似乎特别平静。
平静地好危险。
“……你放心，我会为她……报仇的。”
无情说完这句话就推着轮椅出了房门。
千明没有注意。
她正惨白着脸努力回想着和伍彩云的相处，回想着那模糊的嘶喊，推测着可能发生的事实。
而出了门的无情，脸色苍白，神色冷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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