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宇骑着快马,向北城的方向而去。
快马像破浪的船。
周白宇在马上。他有晕船的感觉。
他和她……他本来以为是江湖寥落的风中雨中一场偶然的相逢,一次人生的艳遇。可是……
周白宇现在感觉到的不止是悔恨,还有羞耻,以及伤愤。
他本来可以胜的……却不能胜!
他经过蓟州,远远就看见了城门口边,白欣如骑在一条棕色毛骝上向他挥着手,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如晨风中的欲飞的白蔷薇,然后,为他绽放笑颜。
她用那样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她用那样的信心在欢迎他。
周白宇不敢看她的脸。
白欣如正挥着手对他笑着说,“你赢了……”
然后她的悦音因瞥见渐近的周白宇沮丧脸色而凝结。
周白宇掠过白欣如身边,把马放慢,一直到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败了。”
白欣如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白宇一直揽辔徐行,一直至掠过了白欣如身边,走了一段路,才突然策辔,马作长嘶,四蹄如飞,急卷而去。
白欣如回过身来,叫道:“你……你去哪里?”
周白宇抛下了一句话:“我到南寨去通知殷乘风,蓝元山要约战他!”
白欣如想策马追随,但周白宇在马蹄踢起的尘烟中已然远去。
白欣如愕然。
傅千明愕然。
看着面前那柄寒如秋水的长剑,再看看那长剑的主人——颀长略瘦的青年,她微微一呆。
旁边的金剑毫不犹豫也拔出了长剑,剑指青年。
“南寨殷乘风?”千明皱着眉问。
“神侯府……慕容千明?”那青年挑着眉。眉宇之间,有着过人的精锐和明敏。
“既知道我是谁……就应知道我没恶意……”千明眉皱得更深。
“既知道我是谁,就应知道……我与你有仇。”那青年紧抿的唇有一种剑锋般的寒冷与傲慢。
千明眉宇之间有了郁色,伸手去摸背后的缅刀。
她和金剑一路抄近道而行,走的蓟州郊外小道,自然没有碰到白欣如。
他们这样赶路,居然比周白宇还要早到南寨。
只是刚入南寨树林,却被南寨寨主殷乘风一柄长剑拦了下来。
千明没想到殷乘风居然认识自己,只是还没来得及吃惊,便听得殷乘风说出如此傲慢之语,心中不悦,就要动手。
“傅姐姐莫动手!乘风,你不要闹了!”两人正僵持间,林后又过来一人,皱着眉向殷乘风叫道。
“她就是神侯府慕容千明,”殷乘风仍是冷着脸说,“她是……楚相玉的传人!”
楚相玉?
关楚相玉什么事?
千明呆了呆。
从林后出来的那人跺着喊,“这事我们早就讨论过,楚相玉是楚相玉,慕容千明是慕容千明!”
“而且,现在哪里有什么慕容千明!这明明是,明明是傅千明!”
那声音,清脆可人,在这林中,有一种新清的爽利。
千明不禁多看了那人两眼。
是个小姑娘。
一身彩衣,垂发如瀑,腰上挽一个小花结,结上两柄玲珑小剑,更显得玲珑可爱。
“‘彩云飞’伍彩云……”金剑靠了过来,没好气地说。只是长剑仍是没有垂下,脸色也保持着一定的警戒。
“……和我有什么关系?”傅千明再度皱眉。
“她是前任“南寨”寨主“三绝一声雷”伍刚中的遗孤。”金剑苦着脸,“殷乘风殷寨主是伍刚中伍大侠的养子。”
“……所以?”千明又听到自已完全陌生的名字,一脸茫然。
“伍大侠……是因为缉拿“绝灭王”楚相玉而遇害的!”金剑跺着脚吼。
他本来已经决定,不再跟这个说了公子坏话的女人说话的。
明明身负楚相玉绝学,居然能入得了神侯府;明明已经身中奇毒,居然每次还要独自办案;明明在江湖已略有薄名,居然还……不认识江湖人物!最可恶的是……明明说了公子的坏话,自己居然……还要替她解围!
金剑又气又恼。
伍彩云已经走了过来,对殷乘风说道,“傅姐姐一路而来,想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你怎么能……”
她有些生气,脸涨得通红。那身彩衣随风轻飞,越显得整个人生气活泼。
殷乘风眯了眯眼,缓缓收剑。只是那紧抿的唇显出了一股子不同意的孤傲。
“傅姐姐莫生气……乘风他……”伍彩云见殷乘风听了自己的劝,又高兴起来,那清丽的脸上绽放出如初春花儿般的笑容。
“我没有生气。”傅千明很不擅长应付这种热心又热情的人,表情淡淡,神色有些苦恼。
“傅姐姐此次来……难道是因为那事?”伍彩云似乎也看出了傅千明的冷淡,却并不在意,一个劲笑着问。
傅千明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招呼道,“……乘风兄、伍姑娘、傅姑娘?”
周白宇到了。
周白宇一到,殷乘风便不再理睬傅千明,走到有些恍惚的周白宇面前,问道,“白宇兄,谈亭之战是不是真的?”
周白宇看着殷乘风那沉稳的表情,再看看一脸友善的伍彩云和一脸无聊的傅千明和金剑,垂首低声道,“我败了。”
伍彩云面露可惜。殷乘风无言,只用手大力拍着他的肩膀。
周白宇仍是垂着头,“蓝元山向你挑战。”
殷乘风刀眉一竖:“我早想跟他一战。”
周白宇道:“在舞阳城城门。”
殷乘风冷笑道:“何时?”
“明日清晨。”
“好,我去。”
听了这两个男人寥寥几句就把一场战事定了下来,傅千明心里叹了口气——这趟,真的算是白来了。
金剑也翻了个白眼——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蓝元山,又何必这样东奔西走?
却又听得周白宇对殷乘风说,“乘风兄,我想……你还是跟,跟伍姑娘一道赴约的好。”
傅千明微微皱眉。
殷乘风笑着问,“怎么?白宇兄是不放心我会战蓝镇主……担心我败?”
一听这话,伍彩云也笑了,走过去和殷乘风站到了一起。
殷乘风看着她,如刀锋般的锐利眼神终透出了一股暖意,“我若败了,自然也尊奉西镇为宗:不过,我不会败的。”
周白宇一阵恍惚,又听殷乘风大笑着说,“就算我赢不了,也不能要彩云帮我。这样胜败,有何意义?”
他的笑声,让周白宇心中一阵刺痛,突然又想到了那日雨中凄婉的霍银仙,小声嗫嚅说道:“还是……伍姑娘一齐去好一些。”
傅千明大概猜到了周白宇的想法,正要说话,却听殷乘风又说道:“昨天这一带的‘翁家口’又出了事,女捕头谢红殿死了。”
傅千明和周白宇都是一怔,金剑更是大吃一惊,“可是处置使谢难成的独生女儿,幽州惟一女捕快谢红殿?”
周白宇怔怔地看过来,再看看紧锁眉头的傅千明,点了点头。
“怎么会?”金剑叫起来,“谢捕头一个人就生擒过三十六个汪洋大盗七大采花贼,这是幽州其他九个男捕头,合起来都办不到的事!公子也说过,谢捕头这幽州第一女名捕的威名,名符其实得很!”
公子也说过?指的,是无情罢?
无情也说过,就是说,这叫谢红殿的女捕头,确实厉害得很。
那么,这件案子……
千明看着金剑有些惊怕的脸庞,表情凝重起来。
殷乘风这会也不方便和傅千明动手动气,只是叹了一口气接着金剑的话说道,“她……死于翁家口,离舞阳城不过一里半的路,她正着手追查一件案子、但神秘被人杀死在客栈之中……瞧她的情形,恐怕是……在毫无防备下遭人暗杀的。”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气,抬目道:“眼前八宗案件……”
八宗?!
千明抬着看着周白宇和殷乘风。面露震惊。——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发生了什么事?
却听殷乘风立即回答道:“手法不完全一样。前面七宗,有强\暴的痕迹,显然是先\奸\后劫杀,这宗,只是暗杀。”
强\暴?先\奸\后劫杀?这么大的案子?
金剑的脸都白了,惨然地看着傅千明。
却见傅千明神色淡淡,似乎又没了表情。
“不管是谁做的,”那边伍彩云已因激怒涨红了脸,“已经八个人了,我们一定要找到淫\贼偿命!”
殷乘风冷然和道:“顾秋暖、段桑青、尤菊剑、岑燕若、殷丽情、冷迷菊、于素冬……还有谢红殿,八位女侠的性命\贞洁……这贼子当真天理难容!”
白宇忽然想到娇秀软弱的白欣如,心中一阵惶悚。“伍姑娘。你们不是组织了一个女子的防卫团吗?欣如她……”
伍彩云弯弯的秀眉扬了扬,展现出她可爱皎洁如天仙的笑容:“这个女子防卫团,有司徒夫人、江爱天、敖夫人、元夫人、奚采桑和我,现在,又来了傅姐姐……”
她怒得易也喜得容易,在别人眼里也许认为喜怒无常,不过,谁也不会真的认为她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如此有什么不对。再加上她本就善良可爱,在江湖也颇得人心。
周白宇和殷乘风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看到傅千明那冷冷淡淡的表情,两个人都微微皱了皱眉。
而伍彩云仍在继续说道,“欣如姐姐当然要加入,我们结在一起,一方面可以免于受袭,进而调查凶手,绳之于法。” 她的笑靥比飞花还绚灿,“当时我还没算到傅姐姐,所以告诉乘风说我们有七个女孩子,要叫‘七姑’,‘七姑’的目的是要替八位死去的姐姐报仇。”
“七大姑,现在莫不是变成了八大婆……”金剑仍是惨白脸,却又故做轻松看向傅千明。却看到傅千明那凝重的表情惨白的脸庞,顿时吓得不敢再说话。
伍彩云仍在如春风般笑着,温柔地看着殷乘风,然后对周白宇说,“我们本来出南寨就是想约欣如姐姐一同赴翁家口查案的。现在又碰到了傅姐姐……周城主你放心,我们几个聚在一起,欣如姐姐一定没事的。”
“……现在这情况,我却要先去北城了。”殷乘风迎着伍彩云的目光,带着疼惜。
伍彩云仰着脸,她的脸腮涨卜卜的,但又没有一分多余的肉,像一块玉琢细雕的玉坠子,“你去吧,你一定赢的。”
殷乘风眉宇高扬,在阳光下大笑。
他是个在阳光下,有大志奋发的少年。而他旁边少女也静伫着微笑。
那样可亲,那样温婉。
金风玉露,龙凤呈祥。
这是一对标致的金童玉女。
他们在阳光之下显尽风华。
周白宇又是一阵恍惚,看着阳光下的他们,似乎又想到那日意气风发去迎战的自己。
那般自信,那般壮志。
何其相似。却……
周白宇表情凄然冽厉。
阳光之外,傅千明惨白着脸,冷眼看着他们。
金剑和殷乘风、周白宇一起走了。
周白宇要去做殷乘风与蓝元山之战的仲裁,而金剑……是傅千明执意遣走的。
“比起南寨与西镇之战……这八宗案子……更值得一察。”傅千明白着脸向金剑交代,“……有周白宇在,他们应该都下不了死手。你做过见证,然后到翁家口和我会和。”
金剑仰着脸正要反驳,却看见千明脸上那从没出现过的凝重之声,声音一噎,又听千明沉声说道,“小心……周白宇。”
金剑茫然抬头。却见千明的脸色隐入阳光中树林的阴影下,明明近在眼前,却是那么飘忽,根本看不清楚。
“傅姐姐,我们先去找欣如姐姐,一起赴‘翁家口’,好不好?”
待周白宇、殷乘风和金剑走后,伍彩云走过来,要挽傅千明的手。
傅千明却一下退了开去,“我不去了。”
“傅姐姐……是生气我自做主张?”伍彩云一怔,突然反应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问道。
傅千明摇摇头,表情隐在树林的阴影深处,“你……是个好姑娘。”
“我……没有傅姐姐好。”伍彩云看着傅千明,声音低了下来,“……傅姐姐的事,我都知道。”
“……哦?”
“……刚才和傅姐姐一起的童子,是无情捕头的剑僮吧?”
“……傅姐姐,你执意遣走他……莫不是……毒发了?”
伍彩云的声音时断时续越飘越远。
傅千明强撑着意识,全副心神抑制着胸腹要破腔而出的毒气。
第三次了。
这是……第三次……毒发。
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次,他不在身边。
“傅姐姐!……”
他不在身边。不会沉默着去猜测她的心事。不会低沉说她是个好人。不会轻叹着叫她活下去。
“……太好了!……姐姐,……姐姐,……你们来了!……傅姐姐她,傅姐姐她……”
一双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傅千明。很温柔,却并不友善。
“……”
“……是傅姐姐……就是最近很有名的,神侯府的……”
“……”
“……嗯,就是……虽然身负楚相玉的绝学,但有一副侠义心肠……”
周围有人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傅千明听不清楚。
终于……要死了。
但,他不在身边。
他不在身边。她终于……可以安静地死去了。
他不在身边。原来……如此安宁。却……并不平静。
他不在身边。原来……有些,寂寞呢。
“……她身中奇毒……现在……姐姐们有什么办法……”
扶着千明的那双手越来越紧,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庞。
带着一丝恶意的嘲弄,一点恶毒的冷漠。
然后,另一双手闪电般连点她周身几个大穴。
“……姐姐?你们?”
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你们……你们干什么!……”
周身穴道被点,傅千明却并没有太过特别的感觉。
痛。
好痛。
但似乎……并不是太过痛苦。
只是那如剜骨般的毒发感觉,麻痹了千明的一切神经,让她并没有让对周围发生的事有太大的反应。
好多人。
周围有好多人。但……没有他。
那烨烨然的堂皇,又带着恶意的诡笑。
是梦,还是现实?
半沉兰浮之间,千明听到有人在叫什么。
听不清楚,只是,好压抑。
好绝望。
——跟我无关吧?
一定,是跟我无关的吧。
因为,她就要死了。
而且,他不在身边。
——为什么会想起他呢。
一定是因为最近金剑一直和她斗气的原因。
金剑生她的气,因为她……没有把他当做男人。
她居然……没有把他当做男人。
他大名鼎鼎,他苍白清竣,他智机冷傲。
她却……她居然……没有把他当做男人?!
多可笑。
如果没有把他当作男人,在那时,为什么会在别人疑惑他的性别时,会那样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是个美男子?
为什么……会那样不怀好意地猜测他如是女子,那该是什么样子?
没有把他当做男人,却又理所当然地知道,他是个美男子。
他原来……是那样可亲可爱可敬的男子。
她原来……早就知道。
身边一直有人。
那恶意的气息,浑着一种暖春般的暧昧。
耳边时断时续,是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呼唤。
然后是惊呼,再然后,是撕扯、惨叫,最后,浑着一种痛苦与绝望的呻吟。
“……傅姐姐……救命……”
“……傅姐姐……傅姐姐……”
“你要活下来。”
为什么要活下来?
“活下来,就能做很多事。”
“活下来,就能救很多人。”
……傅千明,你到底在做什么?
……傅千明,你又错过了什么?
“……这真是那个从神府侯出来的……”
“据说……身负绝灭王的绝学啊……”
“……还是姐姐聪明……不过,现在也是个废人……”
“……神侯府的女捕头……也算清新可人……”
“……姐姐,真是便宜你了……”
笑声。恶毒的笑声。
地狱的修罗,已辅入人间。
傅千明浮浮沉沉,似被人扯来推去,有几双手在她身上游走,然后,她又被粗暴地重重丢下。
牵牵绊绊的撕扯声,疯狂地笑声。
傅千明只觉得身上一凉,意识终滑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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