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京都温如玉的府第后院,千明终于将目光从那小屋内收了回来,看向身旁的温如玉。
她虽然表情平静,那一直幽深的黑眸,却不知何时有了一些愤怒的情绪。
温如玉压低了眉,表情似笑非笑。
“慕容千明!你闹够了没有!你以为说那些伤人的话做那些冷绝的姿态,就可以骗过表叔么!”
这跳起来闹的,当然是以特立独行出名,却在千明面前从未特立独行的温润公子。
“你对那个书僮自愧自疚,以为激表叔杀了你便能一了百了?”温润的表情冷了下来,“你根本没有你自己说的那样心血冷狠,而表叔,也绝非你想像中那样情深意重。”
“不过就是死了个儿子,还是个私生子。”温润的话说得又急又快,“他身强力壮,有心有力,自然还能有无数的儿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浮出了和温如玉先前一样讥诮的表情,“……能得到温氏本家承认的儿子。”
听到温润的话,温如玉终于又笑开了。
“表侄子你对傅姑娘真是……”温如玉摇头叹道,“你又何必用本家来威胁我?”
“傅姑娘为求一死,在这里扮冷心冷情冷清冷酷,连你都看得出来,我又何尝看不出?”
千明木然的表情有些松动。幽深的双眸渐渐泛起了哀色。
“……我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所以你才一直不敢问他是不是活着。”
“他若活着,知道你在找他……以他对你的态度,只怕会马上回到你身边以死赎罪。”
“他若死了……”温如玉顿了顿,无谓地笑了笑,“他当然是死了。你不用问,也知道他一定是死了。”
“他那样死心眼的人,怎么可能在做了那样的事后还允许自己活下来?”
“他虽然死了。你却总是希望他还活着。”
“所以你才不敢问。”
“你认定了我和他的关系,所以才会对我的刁难一再容忍。”
“只不过……你现在要死了……”温如玉整了整自己的衣袖,“所以才敢来找我。”
“他若活着,在我这里,总是寻死不成的;他若死了……”
温如玉再度讥诮地笑了,“我当然会对你心怀怨恨……所以你才说那些话试图激怒我对你动手。”
“你是不是认为,我若杀了你,便会消仇解恨?”
“你是不是认为,死在和他长得如此相似的人手上,心里会好过一些?”
“慕容千明,你还真不是好人来的。”
“傅千明,你真让我恶心。”
温如玉的语气温柔得像情人呢喃。
温如玉的声音磁性优雅。
他的话随着轻风飘入小院众人的耳里,然后重重地,砸在众人心上。
千明那一直木然的表情慢慢变了。
“你说得对。”她说,“我真的,不是个好人。”
说完这句话,她便走了出去。
和刚刚冲进内院的铁手与追命打了个照面。
铁手和追命微惊。
千明却像没看到他们似的,直直地往外走。
“你永远欠他一条命。”
“请你继续在那内疚惭愧痛心的折磨下,慢慢悲惨地去死吧。”
温如玉似极满意地笑着,继续温柔地对那娇小的背影说道,然后,迎上了一双极冰冷的双眸。
“对你的红颜知己我可什么都没做。”温如玉偏了偏头,表情渐寒。
“无情大捕头,你这样看着我,难道是有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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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墨书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小姐……你是个好人。”
“小姐……墨书……很想留在你身边……”
他果然是死了。
他还是死了。
千明不辨方向,不明目的,只是木然地走着。
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的,是那个小房间中的灵牌。
又小又黑。
因为小,所以不太确定那块灵牌已代表了那个自己从未特别在意过的书僮。
因为黑,所以上面的字看得特别的清楚。
所以明白,那确实代表的是那个叫墨书的孩子。
对温如玉说的话,几乎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不太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却又清楚地知道,一定要对那个有着与墨书相同眉眼的人说什么。
就在此时,此刻,此地。
那个孩子死了。
几年前就隐隐确定的事,却只有在现在,才有勇气去面对。
一旦面对,却又发现,自己原来,没有想像中的勇敢。
然后……说了一些能说服自己,也想说服他人的话。
然后……便是温如玉那席温柔可亲却尖刻至极的话,入耳入心。
“你是不是认为,死在和他长得如此相似的人手上,心里会好过一些?”
是的。我真这么想。反正都要死了。
“慕容千明,你还真不是好人来的。”
是的。我从来不是好人。
“傅千明,你真让我恶心。”
是的。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京都郊外的河边。
千明在河边慢慢地蹲了下来,看着那粼粼河水里印出的影子,思绪突然又飘回了几年前那个沧洲的小院。
那院中的潭水,比这……可要清得多。
几丝白光如蜘蛛网突然困住了这方天地。
然后,一声暴雷,大雨倾盆。
砸在河中的人影上,瞬时奇形怪状。
京都郊外的人们都匆匆往回赶,偶尔有人回看一下蹲坐在河边娇小的少女。
只是,雨太突然,也太大了。
所以没有人理睬,也没有人停下来。
是的,再也没有……人了。
千明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胸口。
明明已经毒发过几次了……明明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为什么……这里还这样有力地跳着?
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你是怎样的人?”
狂雨中,有个青年匆匆跑来,一把扯起了她。
“你是怎样的人?!”
他大声吼起来,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像是在撒气,却又极尽温柔,万分疼惜。
“突然决定要逼婚,突然决定要毁婚,突然决定消失,然后又突然出现,最后又突然要去死……”
千明睁大了眼睛。
那在雨中突然出现的青年仍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声音轻快,后面的话如这突然的雨般脆落地淌下。
“你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你,从来不顾别人怎么看你……”
“你从来也没想过……除了那个书僮,还有人会关心你,还有人会……喜欢你。”
“你是怎样的人?”
“……我只知道……你是开始让我心烦讨厌,后来又让我心酸难过,最后让我……无法放下的人。”
这话十分耳熟。
像极了黄金八点档那些无聊的言情剧。
这声音十分耳熟。
像是那个永远不会说这种话的人。
风之声。雨之声。
这斜风狂雨中,还有这样让人心动的声音。
千明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他。
“温润公子,你在发什么疯?”
并不是生气愠怒,那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恐惧,带着十分的淡漠。
声音并不是很大,却在这雨中,分外清楚。
温润后退两步。看着眼前被雨淋湿的身影,慢慢皱起了眉头。
早在百花会确定她就是她时,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面对着她会心烦意乱的原因。
他其实有点苦恼,他也认真反省过。
是什么时候呢?
是她偷金子时的淡漠刻薄?是她在茶寮时的无奈装傻?是她指点绮罗时的惊艳才气?
或是更早的时候,她对敌时的狠辣聪慧,逼婚时的狡黠无耻?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以那样任性却又强悍地姿态横在了他的心上。
她是个太特别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不适合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
可是现在,她快死了。
知道这个消息,他不管不顾冲进了神侯府为她看诊。
她快死了。
确定了这个消息,他终于放下了自己的顾忌自己的骄傲。
就在刚才,看她在雨中那样无助无辜地模样,他只觉得心痛心酸,然后冲动地抱住了她。
可她……居然推开了他?!
她……居然说他在发疯?!
他是什么人!
他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温润公子!
而她是什么人?!
她是……傅千明。
那样倔强骄傲的……傅千明。
她是……慕容千明。
她是……他的人!
温润双眸微眯。
看着被雨淋湿的娇小女子,看着她依然倔强站直的身姿,看着她苍白的脸庞。
“我没有发疯。”温润心头渐软,语气有些无奈。声音在大雨中时断时续,“我说的都是事实……”
他未说完,对面的少女已大声打断了他的话。
“事实是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事实是我现在快死了!”
她冷笑着,“所以你现在要可怜我?”
“我要娶你!这也是可怜?!”
温润眉头又皱,大吼了起来。
“娶我?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她笑得分外甜美,也分外可恶,“要娶我,你晚了很多年!”
“我……”
“而且,我根本不喜欢你。”
她语调平淡,成功地打断了他正要说的话。
风之声,雨之声。
这斜风狂雨中,有了让人心痛的声音。
嗒嗒嗒。
温润没有发火。他的脸色变得像千明一样的白。
他盯着千明。
在雨中,那冷漠的眉眼,那倔强的五官。
她居然……
“是晚了吗?”他的声音时断时续,隐入风中,他的表情时明时暗,隐入雨中。
“是晚了吗?”他轻轻笑了起来,“他惊才绝艳,聪慧绝伦……当然胜过我这个花花公子。”
“但是,他是个捕头!他腿有残疾!他是个残废!他又有什么比得我这个世家公子!”
他终于还是愤怒地跳起来叫道。
千明愣了一下,然后终于明白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无情。当然是无情。
又是无情。
只是……关无情什么事?
他那些臆测,来得好没道理!
只是……
若是……
看着雨中他模糊的脸,千明心中涌出焦躁与冰冷的寒意。
“捕头又如何?总是胜过花花公子。”
“腿有残疾又如何?你难道打得过他?”
“名不如他,武不如他。你什么都比不上他。又何必来对我说这些话自取其辱?”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清晰,在这风雨中有种特别的凛厉。
并不尖刻,却有刻骨的讥诮。
温润脸色更白,后退了两步,狠狠地看着她。
“……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说。然后,身影隐入了大雨中,渐渐模糊。
千明一直在看他。
从刚才开始。一直看着他。
看着他吼看着他闹。看着他的温柔看着他的懊恼。
然后……
看着他从她面前退走。
就如当年她背对着他走远。
直到他的身影在雨中消失,眼前变成铺天盖地的冷雨。
千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然后偏头看向河里那扭曲的人影,她轻轻地笑了。
……这下,终于,再也没有人了。
……这下,她终于,可以去死了。
千明仰面躺下,任那洗天之雨淋过她的脸她的发。那雨水透过她的长衫,冷意直到骨髓深处。
然后,渐渐没有了。
一把伞撑在了她头上,为她挡住了这方风雨。
“……何必如此?”
千明闻到了撑伞青年身上那股如生命般好闻的清新味道。
无情捕头。无情公子。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他的语气隐含关心。
“又能如何呢?反正我都要死了。”千明别过了脸。
“他……是真心的。”无情大概从没有对她说这种话的经验,说这句话时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很冷静。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很早就大概知道了。”
千明没有看他,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她只是看着伞外风雨的天地,平静地接过话。
“他是真心的。那又如何?我就要死了。如果给了他回应……过不了多久,大概又会让他再伤心一次……”
“他是真心的。我却早就……没有心了。”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
“你是怎样的人?”撑伞的青年缓缓地问,语调却并不像个问句。
“我只知道,你帮过我,你救过冷血,你……是个好人。”
“……好人?”千明终于扭头看向他,眼里有了隐隐地自嘲,“无情捕头真会说笑。”
“当时我疑你讽你。如果你不是好人,为什么还拼命帮我?”
“当时你并不知道有援手,为何还要去救冷血?”
无情慢慢说道,声音在这雨中分外坚定。
“你如果不是好人……现在又何必怕伤他的心?”
他声音渐低,说到最后,撑伞的手有些颤抖。
“你如果不是好人……怎么会有人愿意……拼命救你?”
千明猛地睁大了眼,坐了起来,脸色渐冷。
“……其实,你也真的算不得个好人。”无情似乎越说越艰难,那冷静的口吻终于变了调,“……世叔欣赏你,师弟们也愿意和你一起同行……”
“……大家都希望你活着。你却想去死。”
“傅姑娘,你真的,算不得个好人。”
“但是,大家需要你。”
“死的人无法复活。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特别是好人。”
“你活着,还可以救很多好人。”
“傅姑娘,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大雨中,那名捕慢慢说道。他把伞全部撑到了千明头上,大雨瞬间打湿了他的白衣。
千明双眸更加幽深。
然后愣了半晌,低低地笑了。
“无情捕头……你,大概很少对人说这样的话罢?”
无情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我快要死了。你知道的。”
“……你现在还活着。”
“活着,就能干很多事。”
“活着,还能救很多人。”
无情的语气很冷静,无情的表情,很自然。
千明看着无情。看着他苍白的脸,冷静的态度。
果然是无情啊……
她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动摇,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无奈。
幸好没有。
所以她站了起来,接过了无情的伞,推着无情的轮椅。
“谢谢你。”
“我们走吧。”
无情低下头,心里微微一叹。
“他其实说对了……我只希望,我不像他那样,来得太晚。”
无情最后的话,淹没在雨声中,消逝在风声中。千明没有听到。
这伞下的天地如此之小。
这伞下的天地如此之大。
然后,雨渐渐小了,最后,停了。
那粼粼的河水中,再也没有那扭曲不清的人影。
无情和千明回了神侯府。
这次,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后面的“同行者”。
“……公子他,最后本来是要说什么吗?”
四剑僮仰脸看向一直沉默的铁手和追命。
铁手抿紧了嘴巴,当做没有看到。
追命叹了口气,喝了口酒,摸了摸下巴,脸带笑意,语气却如长者般沉痛,
“……大师兄他,还是太年轻了!”
四剑僮全体茫然。
连铁手这样敦厚的人听着追命此时的话,也不禁给了他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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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你的伤……”
温如玉府。
管家颤抖着拿着伤药看着自家公子。眼神越来越惊恐。
永远优雅的如玉公子。
永远和善的温家如玉,此时正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膀,阴沉地看着他。
管家吓得跪了下来。
半晌,他听见自家公子似轻叹般说道,“那个无情捕头,暗器认穴的功夫,果然很高明。”
“只是……居然也会为了那个女人……”
传闻中,那样骄傲的无情,那样无情的无情。
温如玉冷冷地笑了。
“其实他也没有多聪明,是吧?”
管家已完全俯下头去,不敢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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