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市集。
铁手皱了皱眉头,苦笑了一下。
追命喝了口酒,笑着摇摇头。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不知道应该怎么向面前这四个盲目忠于无情的剑僮解释现在的情况。
“铁爷,我们跟在后面已经一段时间了,少爷居然没有发现……这,怎么可能?”
“崔爷,少爷在这短短的一路皱了三次眉头,揉了两次额头……这,为什么?”
“铁爷,那个女人瞧过来了瞧过来了!为什么少爷还是没有反应?!”
“崔爷,少爷跟着那个女人,到底是要去哪里?”
“铁爷,崔爷,少爷是怎么了?”
铁手觉得有点头疼。
这四个童子无数个“为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办”,问得他哑口无言。
虽然隐隐猜到原因,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那个睿智的、冷静的、聪明的、警戒的大师兄,居然在闹市区,情绪如此外露,显出了相当不在状态的模样。
他们一行人从神侯府跟到闹市,并未特意隐瞒身形,本是想着前面两个人发现了扭个头来招呼一声就顺势可以走到一块了。
他们这一行的组合,也确是有些奇怪。
——当时,金银四剑僮因为对无情和千明单独出门而没有带上他们嘟着嘴小声报怨,铁手、追命和冷血恰巧进门听见。
追命当时就提议大家跟过来,碰到什么事还可以搭个手。倒是冷血的反应……
“……那两个人的组合,怎么可能出事?”冷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应相当酷。但追命……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定要大家执意跟来。
铁手和千明接触得最少,有些隐隐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所以当时也没有多想,就同意了追命的意见。
“我不去。”冷血很干脆地回房了。
铁手当时没有细想。
现在这种情况……铁手暗暗猜测,看来在某个他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地点,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他不知道。但追命知道。看冷血的反应,也似乎隐隐有所察觉。
铁手有些失笑。
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
本来大家也都知道,傅姑娘武功高强,无情机智过人,两个人的组合,估计到哪都吃不了亏。但铁手却又下意识觉得这两个人,实在是很需要旁人保护的人。
——傅姑娘身中奇毒,无情师兄……身有不便,没有带剑僮。
铁手以这个会让千明和无情郁闷到底的理由,和追命及四剑僮堂而皇之跟在了后面。
本来这行动光明正大,只要有人稍加留心,就会发现。
更别说他们跟的人,是无情。
可偏偏那个平日以机警闻名江湖的无情捕头因为某个原因有点走神没有发现,倒是那个“身中奇毒”的傅姑娘转过头来看了好几眼。
于是,金银四剑僮郁闷了。然后,他们又很自然地发现了无情的“异状”,开始发挥“好奇好问”的天性。
所以已经隐隐看出端倪的铁手更郁闷了。
虽然郁闷,他脸上却仍挂着平时那种温厚的笑意,听着四剑僮的问题,心里想这种有点八卦的猜测,怎么能解释呢?
而由于无情的“异状”,他们一行人这明明是“随行”的性质,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跟踪”。
铁手觉得这样不太对。
那是大师兄,那是傅姑娘……这样跟在他们后面,会不会显得太过鬼祟?
——他们不会打招呼——大师兄没看见,傅姑娘和他们不熟……那自己难道不会和他们打招呼么?
只是……
“大师兄……年纪其实也算不得大……却也是不小了。”那个凿了一口酒,扯着嘴巴笑的三师弟,似乎一语道破天机。
四剑僮没听懂。
铁手装着没听懂。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大家决定继续“跟踪”下去了。
千明没有发现无情的走神,所以虽然发现了铁手一行人,却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只是跟着而不同行。
——无情没有开口,难道是故意安排的?
千明向那一直没有再开口的轮椅上的青年看过去,却听他淡淡道,“傅姑娘,到了。”
温家温如玉。
以神鬼难测的施毒手段被小字号掌舵看中,成了下一届小字号掌舵的热门人选。
他是温家的一个传奇。
他以温家旁系身份被本家认可,赋予京都豪宅一座,从而成为京城里纨绔子弟的一员。他那或黑暗或肮脏或隐涩的过去,在温家几个掌舵的默许下,被淹没在历史长河的沙砾中。
却在此时,因为一个女子,因为一些不能说的理由,被温家另一个传奇揭破。
——温润公子。
这个从出生就特立独行的温氏本家少爷,是正牌的纨绔,也一直纨绔的活着。却在此时,因为一个女子,因为一些说不出口的情结,正式和他本来决意讨好、亲近的“表叔”决裂了。
千明和无情进门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阻挡。
温如玉府第下人本就少,这时也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所以他们很顺利地在后院找到了温如玉和温润。
温如玉坐在石凳上,脸色微微有些白,手中还拿着酒杯,面前的石桌却已碎,酒樽更是“尸骨无存”。
温润还站着,手里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柄剑,脸色却有些微红,看上去反而倒更像是喝了酒的人。
轻风徐徐,吹过那已碎的石桌,拂过温如玉和温润或白或红的脸。
两个人都没有动。
有种奇怪的气氛在蕴酿。让这场面看起来像幅画。
静止,毫无生气。却又有一股肃杀凶险之气。
“先别过去。”无情拦在千明身前,“那里有毒。”
温如玉和温润似乎站在画里,当然不是比谁的姿势更潇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剑拔弩张,但温家两大“传奇”这样的表现,让无情不得不谨慎。
他是对的。
千明却听得眉毛一轩。
“现在还有什么毒是我需要怕的?”
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却让无情微微一呆。
千明已经走了过去。
她步伐不快不慢,极其随意。
而随着她的靠近,温如玉微白的脸色慢慢正常。而本来脸色微红的温润,却渐渐白了下去。
剑尖微抖。
千明站定。眼神扫过面前两个温姓子弟的脸。
一眼万年。
温润一口鲜血喷出。
温如玉手中的酒杯同时化为粉尘。
这副绝对静止的画面顿时活了。
“你……”温润后退两步,恼火地瞪着千明,“你,你怎么能过来!”
“傅姑娘天赋异禀,自然是来得的。”温如玉拍了拍手站起来,“我很欢迎。”
“你知道我的异禀?”千明没有理睬已经要暴走的温润,反而仔仔细细朝温如玉看过来,正经地问道。
“你想我做什么?”
黑眸幽幽。
里面映出了温如玉的脸。
却又不是温如玉的脸。
“你……”千明的表情淡漠,只是语调有着轻轻的颤抖,“你和……墨书……是什么关系?”
温润皱起了眉。
无情表情淡然,只是双眸之中,浮起一点哀色。
——她,终还是问了。
关于那个血色的傍晚。
关于那个早已被江湖淡忘的慕容。
关于那个……从未在江湖出现过的书僮。
为什么会在此时?为什么会在此地?为什么……会问他?
“……我昏了几日,想通了一些事。”千明只是看着面前的温如玉,语速渐渐放缓。
“……对于几年前的事。我从没有刻意去忘记。却已渐渐忘了。忘了慕容这个姓氏,忘了沧洲的府第,忘了那些名义上的亲人……直到碰到了你……”
无情的表情平静了下来。
温润的双眸又要喷出火来。
温如玉脸上却渐渐露出讥诮的神色。
傅千明却接着说了下去。
“碰到了你……这眉,这眼……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我才发现,原来我可以忘了沧州,忘了慕容,忘了那些名义上的亲人,却怎么也无法忘记……死去的人。”
“我不能忘记爷爷,是因为他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不能忘记墨书……是因为他在身边时,我从来没有发现,他对我……原来那么好。”
“只是……你说的那些话,你讲的那些事,让我不得不想。如果是真的……如果是事实……如果墨书真的不是哑巴……那当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他告诉了我……结局,会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他告诉了你,慕容老爷子也许不会死。而他,却肯定不能留在你身边了。”温如玉讥诮着笑道,“……你当时,自然没有瞧出他的好处。肯定是要赶他走的。”
千明咬了咬嘴唇。声音干涩了起来。
“……这点,我已想明白了。所以……我不敢问。”
“我不敢问……墨书,他,是不是还活着?”
“在碰到你以前,我一门心思认为他死了,是因为如果他还活着……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去面对他……我不敢面对他。”
“……他对我那么好,他救了我。我却在那时……根本就没有想过他。”
温如玉冷笑。
温润也平静了下来。
“在你告诉我那些事后……我表面上不愿意相信,实际却是信的。所以我就更不敢问了。”
“……因为我仍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爷爷本来是可以活着的。他也可以活着。”
“人,终是活着比较重要。”
“如果他告诉了我,爷爷……也许就不会死!他也……这念头,横在我心里难消难解。”
“所以我不敢问。哪怕与几位名捕同行,哪怕知道轻轻问一句,也会知道答案,我也不敢。”
“……是他救了我。如果他死了,我当然欠他一条命……如果他活着……”千明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如果他活着……我怕我会……杀了他——哪怕我的命是他救的。哪怕我……欠了他一条命。”
温如玉的脸色也白了下去,讥诮之色却更浓,嘴角渐渐勾出一点弧度。
这弧度越来越大,最后,他甚至已经压抑不住地笑了起来。
“傅姑娘……心血冷硬到如此程度,倒让如玉有些欣赏了。”
“……我从来,没有要求他对我好。他为什么……要用爷爷和他的命来换我的命?”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别人……有什么权利来决定?”
“……而且我本来,就不是好人。”千明的脸越来越白,“对我好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的好……我根本……”
“……不稀罕!”
最后三字一出。本来推着轮椅过来的无情顿在了原地。
温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温如玉倒是笑意不减,愉快之色更盛,甚至双手轻合,鼓起掌来。
“那傅姑娘你,今日到此,就是认定我和你那小书僮有所关系,准备来杀了他吗?”
“……你和他容貌如此相似……以年纪论……应该是他的父辈。”
“你对我的恨意几乎没有特意掩饰,行事也处处刁难……却也只是刁难……所以我才不明白……你,是谁?”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为什么只是刁难你?”
“我想怎么样?”
温如玉笑意一收,转身推开后院的一间房门。
“……我只是刁难你,是因为我答应了他。”
“最初,也是最后,唯一的要求。”
“我想怎么样?”
温如玉转过头来移了两步,让千明能看清屋内的情景。然后双唇轻启,用无比温柔却又无比怨毒地口气一字一句说。
“我想你死。”
一院。一门。一手。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一个灵牌。
温如玉推开那扇院中的房门时极其随意。场中的众人却分明感觉到了那隐忍的无穷怨恨之意。
然后……便是冻彻心骨的奇寒。
“……他,果然还是死了。”千明表情淡漠,语调却有丝稍稍颤抖。
“一共三十四刀,几乎全都伤在后背。”温如玉眯着眼睛看着千明,脸上笑意未融,“……当然只能伤在后背,因为他怀里……抱着某个人。”
“嗯。”千明定定看着屋内,看着屋内桌上摆着的那个灵牌,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连语调都已经趋于平稳。然后她轻轻地开口,以平板的语调淡淡问道,
“……死得真好。”
温如玉笑意大盛。语调开始温柔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他死得真好。”千明仍是没有转过身来,声调却渐渐有了细微的跳动,“但,那又如何?”
这话一起,本来已经呆住无情皱了眉,然后终是驱动轮椅到了千明身后。
温润的双眉也深深纠在了一起,闷哼一声,强忍下喉头的甜味。
“那又如何?!”千明的声音高了起来,“我没要求他对我好,没要求他用命救我。他做那么多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认为我对他,会有愧疚?”
“他若不死,只怕我也不容他活着。可是他终是死了……”千明苍白的脸上有了些些笑意,“死得不好么?”
一直笑着的温如玉终于不笑了。
他走到哪里都微笑示人,所以才博了个优雅清俊的雅名。
可当他真正沉下脸来的时候,眉眼如刀,薄唇轻抿。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终究,是个父亲。
在千明说了他儿子那么多绝心绝情绝冷的话之后,他终是有些怒了。
温润握紧了手上的剑。
无情双手在轮椅把上轻轻摩挲。
云卷云舒,在这小院投下一股慵懒的烂漫。
铁手和追命脸色一凝。
他们一行本来跟到温如玉府前便不准备再进去了。
可这时却是同时向后院冲了过去,留下四剑僮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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