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明收拾得很仔细。
偏院里的东西，都是慕容水云和她自己的置办的，没有了慕容水云的慕容家，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不是她的她不会要，但是她的，就一定是她的。
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几沓纸。
其实都不能叫几沓了，那厚厚的纸按日期整齐的放着，精确地记录着某年某月某天，她和谁在何地“讲”过什么。
慕容千明有点恍惚，看着那几沓保存得很好的，有新有旧的纸张，以及从生涩到流畅的字迹，才想起这间房，是那个小书僮的。
墨书的房间。
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外，其它的，全是有关于她的事。
千明在枕头下发现了一本用线装订，保存得很好的本子，看上去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仍是保存得非常好，封皮上什么都没写，不过看这种保存的模式，估计是那小书僮闲时无聊写的东西吧，千明随意得有些漫不经心地翻开了它。
只是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想到那张机灵的面孔，千明突然有种很心酸的感觉。
“三月二十一 诸事不宜 ”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小姐心情却似乎很好，她起得很早，还在院里搭了个小灶，告诉我要请我吃好东西。我看她用泥巴糊了一只鸡埋在灶下，然后再用竹签串了些食材在火上烤。估计要做的是烤食。天气其实是有点热的，而小姐生火的本事其实并不是很好，她却坚持不要我动手，为了做好这顿烤食，她弄花了脸，弄脏了衣服，最后烤出来的东西味道却并不怎么样。她似乎有点郁闷，直到慕容老爷来了和我们一起吃，并说好吃，她才笑了起来。小姐还喝了很多酒，最后喝得有些糊涂了，就“告诉”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想，这生日大概就是生辰的意思，可是小姐的生辰，明明是在十一月啊？不过小姐既然说今天是，那就是了，我准备记住今天，以后每年都陪小姐一起过。也许小姐自己并不知道，她在写生日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好寂寞。”
“四月二十 忌动土宜祭祀”
“今天是小少爷的生辰，慕容家来了很多客人。慕容老爷也去看小少爷去了。我问小姐要不要去，小姐却告诉我说如果她去了，估计很多人会不高兴，所以就不去了。我知道小姐说的是谁，慕容府里，除了被称为武林第二条龙的慕容老爷外，其他人都不喜欢小姐。这让我很生气，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姐其实很善良，小姐她……人很好的。小姐叫我送了礼盒去给小少爷做礼物，我知道那盒里装的是小姐研究了很久的能强健体质，又解毒的药，可慕容正房的人居然看也没看一眼，一听说是小姐送来的，就尖叫着有毒当着我的面甩到地上踏烂了。要不是慕容老爷叫住我，我真的想冲上去把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狠狠教训一顿。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小姐，怕她伤心，只说他们收了，小姐听了，看上去很高兴。”
“五月初八 ”
“今天我和服侍小少爷的家丁打了一架。因为他说小姐和我都已经成年了居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而且还和那么亲密，肯定是有什么关系……他污辱我没有关系，但他居然污辱了小姐！他居然敢污辱小姐！他那种身份的人居然敢污辱小姐！……小姐人这么好，他怎么能这么说她呢！事后慕容老爷虽然没说什么，我知道是小姐护着我才没被罚的，我没有说为什么打架，那家丁估计也不敢说。只是正院的人，看我的眼神很不悦。我才不管呢，谁叫他污辱小姐！只是，只是，小姐……的确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慕容老爷和武林五条龙的其它几位老爷，已经开始给小姐张罗婚事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不能和小姐在一起了……不能和小姐在一起……想到这里，我觉得好难过。”
“……”
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记的东西，也由具体的事件变成了心情记事。
千明的手有些颤抖，那个小小书僮机灵的脸圆圆的眸子在眼前渐渐清晰，一种许久不曾有的情绪开始暗暗浮动，像涟漪一样在心中缓缓蔓延开来。
“……小姐决定要和温家的温润少爷订亲了。其实温润少爷我是见过的。温润少爷……其实并不是良配……可小姐说也许在这里，只有温润少爷才能接受她，也只有她，能接受温润少爷。他们很合适。我并不知道小姐说的这里是哪里，我不知道小姐说的合适是什么意思，正院的人都说小姐高攀了名门温家的温润少爷，可是我觉得，明明是温润少爷配不上小姐。……如果这事不成，该多么好……其实温家，并不怎么好的……可是我要怎么告诉小姐……怎么告诉小姐，我其实，我其实……”
……墨书，你那么小，我还只当你是孩子呢。
“……小姐和唐门药铺及温家医馆的人联系了，托他们带去了据说是唐门小棠少爷和温家温润少爷亲自认可了的婚书。我不知道那婚书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小姐明明说了温润少爷比较适合他，为什么又和唐门小棠少爷扯上了关系……可小姐好像很高兴，又说了些我不懂的话，什么对付温润少爷这种人，得让他有点来自于好友的压力，算是对他当年乱签名的小小报复……我是不懂小姐所说的报复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那所谓的婚书……是我照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临摹的，因为小姐说是给两家的婚书，我……我写的时候在墨里加上了自己的口水。”
……墨书，你真傻呢。
“……小姐又在发呆了。最近她常常发呆，然后偶尔会练练字。写的却是无情、铁手、追命和冷血。她还问过我几位大捕头的本名是什么，可不等我回答，她又说算了，近距离看到了明星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又是我不懂的话了。我看着小姐扔掉的纸……小姐，其实很聪明的，只是她的字练了几年……好像没什么进步……虽然这其实让我很高兴，这说明了小姐，其实是很需要我的。”
……墨书，你错了，其实，我不需要任何人的。
“今天我再度和正院的家丁打架了。……原因不用说了，只是这次，我被罚了——因为我连小少爷一起打了。正院的老爷（我从不叫他慕容老爷，虽然他明明是。）罚我跪在祠堂外思过。我没什么意见，可中途小姐来了，二话不说，牵了我就走，也不管正院老爷在后的咆哮以及正院其它人的起哄——他们也只敢这么做，其实正院那位老爷连其它的人，怕小姐的。而小姐也很清楚这点，直接‘说’，我是她院子里的人，自然是由她来教的。正院的人又嘲笑小姐的字写得丑——是正院那爷的小妾，结果小姐直接过去掴了她两巴掌……他们连正院的老爷，彻底安静了。等小姐带我转身走开，他们才又闹腾起来，什么没家教啦，阴毒啦，不尊敬长辈啦……真是好笑，他们也是慕容府的人，还敢说小姐没家教？小姐还没用毒呢，他们就说小姐阴毒？至于尊敬长辈，那位爷的小妾，也不过比小姐大二岁吧？拗个屁哦！反正他们说什么小姐是不在意的，我只当他们在放屁——不，连屁都不是！小姐她，小姐她人不知道多好。”
……墨书，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好人呢。
“……今天慕容老爷喝醉了对我说，如果我能再大个二三岁就好了，也许就能把小姐许配给我。小姐那样的个性，很难开心的生活。……听到前半句，我开心得要死。听到后半句，我却很难过……因为小姐，好像真的没有开心过。”
……谁说的，我，一直过得很好，我……一直很开心啊。
不知道翻了多久，小册子越来越薄，字也越来越少。
“……小姐是个好人。”
墨书，你错了。
“……小姐其实很寂寞。”
……你真的错了。
“……小姐，过得很不开心啊。”
……谁说的呢？我过得很好啊！
“小姐……”
“小姐……”
“……千明小姐……”
“……其实我……”
千明从侧边的小窗望了出去。
原来墨书的窗户正对着那方水，原来墨书窗户的侧边，就是自己的秋千。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墨书开始看她？以一个书僮，一个孩子的眼神单纯又专注的看她？
当她自以为是的在那个爷爷为她打造的湖里游泳？
当她故作清高的在秋千上沉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呢，墨书。
我不知道还会有人拿那样单纯的眼神看我，我不知道还会有人用那样美好的想法来想象我，我不知道……原来在这个庭院里，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这样在乎我的存在。
可是墨书啊，我真的，不是好人呢，我甚至都没想过你现在怎样了，我甚至……不在乎你会怎样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所以就算爷爷死了，我仍好好的站在这里；所以即使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也可以好好的翻看你的日记。
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为什么……有这样悲哀的情绪，为什么……我觉得好恨自己……为什么，你的房间里，全是我存在过的痕迹？
千明抱着双肩，慢慢的伏下身蹲了下去。
而后，天色暗了下来，渐渐下起了小雨。密密细细的雨滴仿佛使这个小小的偏院有了一层雾气，一切都模模糊糊，不太分明。偏偏秋千下的几束嫩草，在雨中娇媚摇曳，那生命的颜色，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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