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久才来。”李陌问。
“嗯……出了点事情耽搁了。”云乘随口说道。
第三关在山腰上，是一条高不见顶的长长石阶。石阶之上薄雾缭绕，越是往上雾霭越是浓重。
云乘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长老课上提过的登云阶。
何海他们已经开始攀登，四人背影若影若现，看起来十分辛苦。石阶之长，数千级都不止，几人里宁书砚进展最快，登到了三四十阶，但他似乎已经疲乏交加，每走一步，就要休息许久。
“村子里考验的是临危时的心性，第一关考验的是运气，第二关考验的是道根，第三关考验的应该是耐性了。”李陌猜测。
他牵着云乘走到了台阶跟前，道：“我们也开始登山吧。”
云乘点头，又叮嘱道：“上了登云阶就只能看见自己了，你记得不要勉强，时间还早的。”
李陌笑弯了眼，道：“好的仙师，那你到了顶上可要多等我一会。”
云乘受不住揶揄，脸上微红，打定主意自己快些走完，好去顶上照看他，当先就一步迈出去了。
大道三千，登云阶也是三千阶，一阶代表一道，每一步踏下，都会受到一道道意的阻拦。长老说，只有在道心最澄澈的人面前，登云阶才是一条普通的登山长阶。
云乘迈着小短腿，如履平地，几个呼吸便超越了宁书砚，又渐行渐远，身影很快没入了重重雾霭中。
不愧是云乘，言语间引道入心，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比他道心更澄澈了。李陌心中替他欢喜，直到完全看不见云乘了，自己才开始攀登。
第一步落下，四周灵气一变，浓郁的木性灵气在脚边形成条条藤蔓，紧紧缠绕住了李陌的脚踝。这是木之道。李陌脚下发力，挣脱了藤蔓的束缚，迈下第二步。
第二步落下，藤蔓化作无尽之水，淹没了台阶，脚下不再平稳，人也随波摇摆，一个不留神便会摔下去。这是水之道。李陌稳住身形，赶紧迈出了第三步。
第三步，无尽风声呼啸，似要将人吹往天际……
第四步，雷电齐鸣……
第五步……
……
第三十一步，剑气无形，割破了李陌的面颊。李陌气力全空，不再勉强躲避，退回了道意已尽的第三十阶，稍作休息。
而云乘，已到了最后一阶之前。
前面的二千九百九十九阶，对悟了苍生道的云乘而言，不过是平地坦途，再多道意，也无法撼动苍生道的澄澈道心。
这第三千阶，是一条志高大道，却不是苍生道。
大道三千不过是一个虚数，道又何止三千。行走是道，吐纳是道，草木生长是道，执剑抗敌也是道。登云阶不过创派师祖们成仙后一同炼制的法宝，哪能囊括世间所有的道。
这第三千道，据传是道祖三千年前观仙魔大战后，感悟出的一条志高大道，却无法两道同修，遗憾之下，将一缕模拟出的道意留在了登云阶上。
这是寂灭之道。
没有人知道，云乘的道心有一丝罅隙。
苍生道的道心本应是世间最澄澈的道心，可从云乘看到《万灵感知笔记》上的一句话后，道心就有了疑惑。
“泯灭万物亦为苍生道。”
云乘始终想不明白，万物都没有了，哪里还有苍生呢？他无法想象，如果这世间一片寂灭，什么都没有，苍生道又立于何处？
起初，云乘认为，是乌木道祖领悟错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竹林，看见一只竹鸡吃掉了一只虫子，这疑惑又出现了。
世间所有的生灵，几乎都是靠毁灭其他生灵而获取能量和愉悦。就连自己吃鸡也是。难道乌木道祖猜测的是对的，苍生的本质真的是泯灭么？
他将疑虑埋在心底，不愿细想。可道心存疑，还是有了一丝罅隙，虽微不可见，但终究不再圆满。
随着云乘踏上最后一阶，这丝罅隙在寂灭道的道意下无限放大。
云乘的世界陡然一变。
天空是灰蒙蒙的，没有一缕霞光，天上飘荡的是无尽的魔气。大地碎裂，没有一丝生灵，那些沟壑中埋藏着无数的尸骨。没有鸟鸣，没有花香，甚至没有风，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心跳声都听不见。
云乘的双脚死死地陷在这方世界，灵气枯竭，他没有一点力气，连张口呼喊都做不到。
好像除了这天和地，除了这魔气和尸骨，什么都是虚无的，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云乘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呆呆地看着这片天地，看着那些尸骨，不知看了几千几万年。久到云乘视线涣散，都能准确地勾勒出天地尸骨的模样。
那片天，魔气的形状，像一只小狗。咦，小狗是什么？
那片地，沟壑裂开的跟蜘蛛网一样。不过，蜘蛛网又是什么呢？
那个躺着的尸体，好像是叫李陌。李陌……这个名字好熟悉，是谁？
云乘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好像什么都忘了也没有关系，只有这个名字不能忘记。
“我叫李陌，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了，混的也还行。”
寂灭了千万年的世界，第一个声音响起了。响在云乘的脑海中。
紧接着，其他的声音也出现了。
“云乘？这名字真好听。”
云乘，对了，这是我的名字。
“张大爷，买个饼，来个最大的。”
饼……张大爷的饼，有很多葱花，很香……
“仙山不太好上，不过你想去的话，我们可以试试。”
“你不会死的，我会保护你。”
“好，你保护我。”
云乘想起来了，李陌是离州城的小乞丐，他给自己买饼吃，还说要陪自己上仙山。他在天雷下面给自己剥栗子，自己答应了，要保护他。
“李陌是不会死的。”云乘笑了。“我看到的都是假的。”
随着他笑容绽放，魔气消散，太阳成形，天空恢复湛蓝，飘起朵朵白云；大地血色褪尽，沟壑渐渐愈合，泉水从地底涌出，形成湖泊；尸山上草木生长，绿意疯狂蔓延，花朵出现了，昆虫出现了，鸟兽出现了。
世界有了颜色，有了声音，有了香味，有了生灵。
云乘看着生机在寂灭之上绽放，心有所悟。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到明悟的时候，他还有事情没有做。
他要去找一个人。
大地已经不再束缚他，所有的生灵都看向他，满怀喜悦地送他离开。
云乘一步跨出。
天旋地转，意识回笼，他已经站在了第三关的终点，面前是一扇木门和一个身穿紫白道服的青年。
青年身量高大，长得十分憨厚，面带笑意道：“恭喜云乘师弟，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出了登云阶。这可是开派以来最好的成绩。”
紫白是呈闲派各峰掌座亲传弟子独有的服色。云乘没有见过这青年，但依然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第四关就是这道门。”青年说道，一脸跃跃欲试：“你可以选择打败我或者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对了就可以过去，答得不对还得跟我打一架。怎么样，现在开始？”
云乘看着青年脸上与憨厚相貌完全不符的战意，有些无语，摇了摇头，道：“我等李陌上来了再闯关。”
青年失望地叹了口气，看看日头，道：“那你可有的等了，最快的也才走了六十多阶，早着呢。”
云乘转身看去，从上往下，登云阶一览无余。
这一个时辰里，登云阶上多了好几个人，郎先生竟也在其中。
走在最前头的还是宁书砚，他踩在第六十九阶上，似久久未动。第二的是何海和柳梢月，他们进度差不多，已经到了第六十三阶。
李陌才走到第五十一阶上，每走一阶就休息一会，效果不错，竟渐渐赶超了前面的楚汉生，追上了何海二人。
“这李陌不错。”憨厚青年说，目露赞许。
懂得蓄精养锐、以逸待劳不说，哪怕明知前方已有不少人超过自己，也不见急躁，此等心性，来日大有可为。
自天帝第一个成仙开创仙界后，万年来，飞升成功的，往往都是些道根平平却心性一流的人物。
道根虽重要，但修仙路漫漫，寂寞艰难如斯，唯有心性坚韧、立场坚定的人才有机会踏足峰顶。
道根上佳的天才们往往恃才傲物、欠缺打磨。一旦遇到挫折，尤其容易陷入其中，裹足不前，最终因无法进阶耗空寿命，昙花一现。
是以，呈闲派十年一次的试炼才以全面考察心性为主，毕竟，收进门来传承道统的人，不能成仙又有何用。
青年看了看云乘，赞许之色更甚。
这个小师弟他听师父说过，身负大气运的天生道体，言语间引道入心，却毫不骄傲、谦虚有礼，更不错。
甚至有可能是呈闲派开派以来最不错的那一个。青年暗自下结论。
真想揍一顿啊……
“小云乘，这都等了一天了，要不你先跟我打一架吧？”圆月高悬，青年再次怂恿。
云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已经等了李陌一个白天，现下登云阶上，李陌才走到五百来阶，宁书砚也不过领先他十阶。登云阶上灵气充裕，自会补充他们的消耗，云乘也不担心李陌不眠不食。
一天下来，云乘和青年时不时说两句话，已经知道了他是掌门师伯的亲传弟子，秦字辈大师兄秦贤。
大师兄明明长得一派憨厚，却修的杀伐道，以战悟境，看见谁第一件事就是约架。已入门的秦字辈亲传中，三十年里，只有天才绝艳的二师兄秦齐没有被他揍过。
据大师兄说，秦齐师兄小时候是被他揍大的，所以才在入道后一飞冲天，直入恍然境。两人最近没有再打架的理由也很简单，秦贤只是恍然境中期，已经打不过只差一步就入窥道境的秦齐了。
云乘又一次拒绝了秦贤，理由很充分：“不打，我打不过你。”
“诶呀呀，等着也是无聊，打一架吧。都说了，我会将修为压制到入道境初期。”
云乘还是摇头：“你比我高这么多，我打不过你，不打。”
秦贤看看只长到自己腰际的云乘：“……”
总不能让他把腿砍了吧？
秦贤决定使用激将法：“云乘师弟你好歹也是少年天才，几番拒战，不觉得羞愧吗？”
“为什么要羞愧？”云乘目光清澈：“李陌说了，我才八岁，小孩子不能打架。”
“……”
秦贤计败，但战意驱使他继续挣扎。
“不是，你怎么什么都听李陌的？他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吧？”
“我觉得李陌说的很对。”
“……”
没办法了。秦贤使出杀手锏：“你既然到了第四关跟前，总是要过关的。这样吧，你过关了我可以先不送你走。怎么样，咱们先打吧？”
云乘觉得这样也行，点点头：“好吧，你问吧。”
秦贤：“？？？”
云乘疑惑：“不是说可以选择回答问题吗？”
秦贤语塞，挠了挠憨厚的脸，心思活络起来，决定出一个最难的问题，难倒云乘，这样他就只能和自己打架了。
秦贤想了好一会，才信心十足地一拍手：师父向来和煦清朗，这个问题他肯定回答不了。
“你猜猜，掌门修的什么道？”
“杀伐道。”云乘想也不想。
秦贤：“……”
“我猜错了吗？”云乘问。
“倒是没错……”秦贤直挠头：“门派里除了长老们和我，没人知道我师父修的什么道，而且他言行举止完全不像修杀伐道的，你是怎么猜到的？”
云乘面露同情，欲言又止，想了一会才隐晦地提醒道：“师兄，你都说了掌门是你师父……”
他修的不是杀伐道，怎么教你。又不是谁都跟我师父一样乱收徒弟的。
秦贤还有些不服气，道：“但是你想过没有，凡事总有例外，秦英的师父修的就不是剑道。”
云乘眨眨眼：“可是我不知道啊……”
秦贤：“……”
“师兄，我算是过关了吗？”
“……过了。”
老实人秦贤无比遗憾，只好将目光转向了登云阶，锁定李陌，暗自下决心：吃一堑长一智，这李陌，他是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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