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14

小说:被小可怜攻略了 作者:洛咿
    咖啡杯里冒出热腾腾的气,任钰用小勺撇开浮末,望着里面的奶棕色液体发呆。

    姜若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再不喝咖啡就要凉了。”

    她把手冲咖啡壶放进水槽,从水龙头涌出的冷水冲洗在滚烫的机器上,瞬间冒起一阵白烟。姜若放了会儿水,才拿起旁边的刷子随意地刷了几下。

    任钰:“我想养应禾。”

    姜若瞥了她一眼:“我劝你养条狗。”

    任钰抬起眼,中岛的半椭圆形黄铜吊灯圈出一个暗黄的光圈,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小片的剪影。

    姜若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我估计,养不了几个月你就想把它送人。”

    “我不会。决定了的事情我就会负责,再难也会克服。再说,禾儿…”任钰还没来及说完,姜若就瘪着嘴把她的话打断了。

    姜若:“我刚才说的是狗。很多人养狗都嫌麻烦,买回来不过是为了个新鲜劲。更别说要养一个孩子。别的不说,应禾才上小学。你要每天接送她,直到她上五六年级吧?”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顺便观察了任钰的反应。见她点了头,姜若才继续道:“我记得小学生七点半前要到校,起码六点多就要起床了。你能天天起这么早吗?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除了要出去玩赶飞机,我就没见过你六点左右起床。在国外的时候,一起约个Brunch你都能迟到。”

    任钰笑了:“你还特意查过,小学生几点到校?”

    “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之前在电话里和我说这件事,我就觉得不靠谱。”姜若一口气把杯里的Latte喝了一半。喝完后她咂咂嘴,皱皱眉,郁闷地把剩下的咖啡倒进水槽。这次的espresso打得不好。她倒完自己的还不算,顺手把任钰那杯也倒了。

    “哎…我还没喝呢。”任钰晚了一步没抢下杯子。她无奈地撑着额头,对着姜若不知摆什么样的表情。

    她不在意地挥挥手:“这次没做好,难喝死了。你一口没尝是你的幸运。”

    任钰坐直身体,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养应禾这件事,在你眼里就真的这么不可理喻吗?”

    “何止是不可理喻。”姜若把洗好的咖啡壶从水槽提出来放在中岛的桌面上:“根本就是得了失心疯好吗?你要这么喜欢孩子,赶紧嫁人自己生一个去。给别人养算怎么回事?再说,那个应倩倩和你很熟吗?能抵我跟你十几年的交情?”

    任钰侧过脸:“这不一样。”

    姜若把她的脸掰正过来:“你告诉我,哪里不一样?”

    任钰望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姜若是个很有个性也非常固执的人,此时她目光灼灼,任钰觉得自己像做错事一样。

    她抿紧嘴巴,舔了舔干裂的唇:“应倩倩作为母亲很不负责。禾儿被她这么对待,其实挺可怜的。”

    姜若摇头,剪碎的刘海随她摇头的动作左右晃动:“她再可怜也不关你的事。而且,应倩倩那样的女人,根本不能随意招惹。没出事还好,以后若是出了什么麻烦,你甩都甩不开。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从小经过穷吃过苦的女人,为了她所谓的好日子,可以多么的不择手段。”

    “我知道。”任钰平静地与她对视:“可是,禾儿是无辜的。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她没有办法选择。”

    姜若:“还是那句话,世界上的可怜人很多。你一个一个同情,根本同情不完。”

    任钰:“你说的没错。但是别的可怜人我不认识,禾儿是我一直看着的。”

    任钰说得不假思索,姜若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她丧气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看着墙上的挂画出了会儿神。这幅作品为当今西方画坛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所作,融合了波普艺术再现了拉斐尔·桑西的《西斯廷圣母》,圣母脸上的神情被夸张放大了许多,看起来既神圣又有几分被恶搞了的可笑。

    “我是劝不动你了。”姜若明白了这点后,反而很快轻松下来:“你难熬的日子在后头。”

    对于这样的任钰,她完全不同情:“那我就祝你痛苦并快乐着吧。好好的自由生活不过,硬给自己找了个甜蜜的负担。”

    从姜若家里出来,任钰没有急着把车开出地库,而是坐在里面发了会儿呆。今天之前,她虽然很同情应禾却没有想过要接她一起生活。

    今天早晨,本是应倩倩送应禾回老家的日子。小地方没有机场,她们坐火车回去起码要两天。任钰想去送送她们,早早地到了应倩倩家,准备过一会儿送她们去火车站。进了门后,她发现应禾已经收拾好行李了,而应倩倩还在卧室里翻箱倒柜,行李箱还是散开的。

    任钰:“你就带这点东西回去吗?”

    应禾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她的小羊书包还有一个大的手提包,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应禾看到任钰很开心,漂亮的眼睛瞬间亮了。

    “嗯,就这些!”小家伙点着脑袋。

    任钰不可置信地在她身边坐下,印象里她认识的有孩子的人家,都是宝宝的东西比大人多。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帮你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遗漏了什么。”得到了应禾的同意,任钰先拉开了手提包。里面放了应禾日常穿的衣服,一些洗漱用品,还有几本画画书和玩具。

    想起自己的童年,虽然父母陪伴的时间少,但是故事书小玩具从来都是不缺的。而应禾只有这么几样,任钰看在眼里非常心疼。

    她哑声道:“禾儿的东西确实不多。”

    应禾自然不懂她的心思,小姑娘笑着打开书包:“别的都还好,我最宝贝的是这个。”

    打开的小书包里,先露出一个铁角。应禾宝贝地将盒子拿出来,是那年圣诞节任钰送她的饼干盒。没有想到,饼干吃完了盒子她还留着。

    不等任钰从惊讶里回过神,应禾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装着的全是任钰过去一年里给她寄的明信片。还有这年圣诞,她寄给她做圣诞礼物的小笔记本。

    应禾爱惜地抚摸着它们:“这些都是阿姨送给我的,我要好好收着,不能丢了。”

    “阿姨,你真好。”她天真地冲任钰微笑,眼睛亮晶晶的如水晶般玲珑剔透。

    任钰心酸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掌心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缓了一会儿,任钰才说:“以后,阿姨会买更好玩的东西送给你。”

    她的眼神里全是期待,把饼干盒盖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却没有出声。这时应倩倩从房间里出来了,她拖着行李箱催促道:“快快快,我们要走了。不然火车赶不上了。”

    应倩倩住的地方离火车站并不远。任钰停好车将她们送到月台,见着铁轨上的绿皮火车,她还挺好奇的。任钰长途旅行基本上都靠飞机,老式火车还没怎么见过。

    应倩倩:“送到这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吧。火车站人多,你肯定受不了挤来挤去。”

    任钰轻笑着:“受不了,不也挤进来了吗?”

    刚才进火车站确实把她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里面有这么多人,人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也不托运,直接又是手提又是肩扛。检票时更是乱成一窝蜂,全靠人挤人,任钰都不晓得她是怎么进来的。只感觉人群推着她一直往前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月台上了。

    “好了,我上车了。到时候电话联系。”应倩倩用胳膊肘戳了戳应禾:“快,和阿姨说再见。我们马上要走了。”

    应禾低着头,寒风把她细软的头发吹得乱乱的。等了好几秒,她都没吭声,应倩倩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怎么跟个呆子一样?快点,跟阿姨说再见。我们要上火车了!”

    应禾抬起眼,任钰这才发现半天没出声的小姑娘,眼里蓄的全是泪花。她小巧的嘴微微嘟着,唇色有些泛白。表情落寞的,如一只被主人残忍遗弃的小狗。应禾眨了下眼睛,浓密如芭比娃娃的翘睫毛一个劲的颤抖,眼泪撑在上面将落而未落。

    “不就回个老家吗?怎么还哭起来了?”应倩倩看她这样,心里更烦躁。从包里拿出颗薄荷糖塞到应禾嘴里:“别哭了,别哭了。妈妈给你糖吃。”

    大颗的硬糖把应禾的小嘴塞得更嘟了。她嘴里包着硬糖,蓄不住的泪珠从眼眶顺着脸颊滴落。应禾赶紧吸了吸鼻子,好像这样就能把落下的眼泪吸回去。

    任钰蹲下身,抬起细长的手指用指腹擦去她腮边的泪:“以后,阿姨经常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应禾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她费力地憋着眼泪水,两只小拳头紧紧得握在一起。

    “禾儿乖,不要哭了。你这个样子,阿姨会心疼的。”抹完了眼泪,任钰用指尖温柔地拨弄应禾的下巴,女孩子的肌肤又软又细腻,温润的触感像极了松软的奶糕。

    应禾再也忍不了了,她哽咽着说:“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伸出胖胖短短的小手,拿肉乎乎的手背委屈地蹭着脸上的泪:“以后…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等你,等了…等了好久……”

    再后来的话,任钰就听不清了。她一边哭一边说,话语含糊不清,只能听见她抽抽噎噎的哭泣声。应禾哭得好伤心,周围不少人侧目。任钰握着她稚嫩的肩膀,心里发涩紧张得手足无措。

    “怎么会。等到放假了,禾儿可以回吴城找我。或者,我也可以去外公外婆那里看你呀。带你去吃好吃的,给你带好玩的。”任钰小声哄着,从包里拿出纸巾替应禾擦着眼泪。可是,小姑娘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之前的擦干了新的又涌上来,怎么也擦不完。

    应倩倩站在旁边白眼直翻:“行了,行了。这么多人呢,你害不害臊啊?阿钰,我们走了,到时候联系。”

    她把应禾的手一扯,拉着就想上车。应禾被她拽着,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她一直侧着脑袋看任钰,眼里全是委屈失落还有悲伤。

    触及她这样的眼神,任钰瞬间难受起来。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小人儿心里,她是那么重要。原来,应禾一直在期待着她回来。这份期待,比她想象的要重得多。

    “等一下。”嘴巴比脑子更快做了决定。

    任钰快走几步来到应倩倩身边:“别走了。”

    “什么别走了?”应倩倩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不走火车要开了。”

    任钰:“我说,你们别回老家了。你照顾不了应禾,那我来照顾。”

    只不过,养育应禾不是一件小事。任钰启动了汽车,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她这个决定做得异常草率。只顾了感情上的不舍,却没有理性地考虑过。她是可以要求自己,每天早起按时接送她上下学,可是别的呢?她在应禾的成长里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是母亲还是姐姐?她改如何规划应禾的学业?让她从中学开始上私立学校,之后出国深造,还是留在国内念大学?

    很多很多的问题,她都没来及细想……

    任钰回到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她正奇怪今天的晚餐怎么会如此丰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从中餐厅里打包的,只是在家里重新装盘了。

    古典的红木八仙桌,牙板浮雕着工艺繁复的拐子龙跟灵芝纹。餐桌造型沉稳,装饰分布严谨,上面摆着三套粉青色“冰裂纹”的瓷餐具,一顿普通的饭菜在考究的器物映衬下蓦然变得高级了。

    任钰洗干净手在桌边坐下。端起饭碗往嘴里送进一筷子米:“我要接一个小朋友跟我一起住。”

    桌上鸦雀无声。任爸爸跟任妈妈像没听见一样,悠然自得吃着饭。任钰又往嘴里送了口米,忐忑不安地问了句:“她以后就跟我生活了,你们没意见吧?”

    饭桌上还是很安静,任钰扒着白饭:“你们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了。”

    任妈妈夹了片冬笋,细嚼慢咽后不疾不徐道:“任小子,把你给她的信用卡附卡停了。”

    任妈妈称呼任爸爸的昵称很有趣,将小子的“子”发第三声,从年轻时一直叫到现在。

    任爸爸吃饭也很斯文,听到任妈妈的话轻轻“嗯”了一声。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看在任钰眼里简直就是风起云涌:“你们也不用这样吧?”

    任妈妈又夹了片鲜嫩的笋子:“都没有把给你的房子车子没收回来,已经对你很客气了,好吧?”

    任钰放下碗:“我知道,我这么做在你们看来很不妥当。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任妈妈:“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和你爸还能说什么呢?”

    在任钰眼里,父母俩都是相当处变不惊的人。从小到大,还没见过他们在自己面前失过态。

    任钰:“你们是怕我照顾不了小孩子?”

    “在照顾别人之前,应该先把自己照顾好。至少做到精神经济双独立,用我们的钱去养别人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任妈妈说到这,表情淡漠的有些不近人情。

    任钰靠在椅背上,双臂抱到一起。任爸爸看了她一眼说:“你还年轻,不晓得带孩子是一个多么大的责任。我劝你再想想。”

    任钰:“我想过了。我会赶紧出去找工作,不需要你跟我妈操心。”

    任爸爸笑了,慢悠悠地给任钰盛了碗萝卜小排汤:“不说养一个孩子的天大花销,也不说你这么年轻,自己都没长大,能不能担起一个育人的责任。我就问你,你以后谈男朋友,你怎么跟人家解释这个孩子?”

    “她是我朋友的孩子。到时候就说,我朋友出国嫁人了,没办法再照顾她。所以我就接来跟我住了。”任钰不理解这有什么难解释。

    任爸爸把色泽鲜亮的汤放在任钰面前:“你觉得人家会信吗?”

    任钰:“什么意思?”

    “人家只会认为这个孩子是你生的。”任妈妈放下筷子,十分淡然地吐出一句令任钰目瞪口呆的话。

    任妈妈:“养孩子不是养小猫小狗,要费的精力还有金钱都是你无法预估的。你现在连最基本收入都没有,怎么养?再说,养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再过几年你结婚了,你的丈夫能不能接受你这样。等你再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不会结婚!”任钰的脸色阴沉下来。

    任爸爸叹息着摇头:“都这么大了,还说孩子气的话。你自己就是个孩子,还要养别人的孩子。”

    任钰突然发现,和父母讨论这个话题很艰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无力感,让她忍不住逃离。这么久了,很多次话到嘴边又忍不住咽下去,有苦说不出的感受时刻凌迟着她的心。

    “再说一遍,我不会结婚。”任钰站起来,走到玄关处开始换鞋。

    任爸爸任妈妈也没问她要去哪里,仍旧自顾自吃着饭。只是在她要开门的时候分别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到家了打个电话。”

    任钰默不作声地关门走了,坐电梯的时候压抑得几欲不能呼吸。她靠在后面的镜子上,抱着胸略微弯下腰,一下一下做着深呼吸。大脑里的一根神经止不住地跳,她拿手指在脑袋上按了半天都摸不着疼的地方。

    太痛苦了,真的是太痛苦了……

    一场噩梦,让她毫不停歇地做了近五年。人一旦堕入到荒芜忧郁的泥潭里,再想出来似乎都成了奢望。

    一路飞驰,任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她的小公寓。按亮边柜上的台灯,窝进烟灰色的布艺沙发,抱着方形靠枕眺望落地窗外的河流与万家灯火,她才稍微平静了点。

    灯罩上镂刻了飞鸟图式,这是她在国外买的。于一家小众的家居商品店,店铺的装修风格很清新,里面陈列了许多刻意做旧的复古型家具。这样的灯罩子,任钰以前在某部电影里见过。故事的背景似乎能追溯到美国的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主题有关于彷徨、挣扎与自由。

    任钰伸出食指,在灯罩上不轻不重地一拨。米色的灯罩旋转起来,原本印在墙上的倒影是笼中鸟,随她拨得愈来愈快,鸟掏出了牢笼,在墙上飞出了一段漂亮流畅的弧线。

    看到这幕任钰才停下手,黑夜里静得绣花针落地都能听见,她也听到了属于自己的叹息。

    天空碧蓝如洗,太阳毫不吝啬地抖落下满身光辉。航站楼前车水马龙,任钰远远地看见穿了一身红的应倩倩,喜庆的就像过年时家门口会挂的红灯笼。她小鸟依人地站在一个男人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男人比她高不了多少,勉强算是高出一个头,看着有些瘦弱。

    应禾站在一边,离两个人有一小段尴尬的距离。她穿着灰灰的羽绒服,跟他们的恩爱相比有些格格不入,好像是画面里的多余。

    快走到近前的时候,应倩倩才看见她。她总算直起弯成柳条的腰对任钰打了个招呼:“阿钰,来了。这就是我的未婚夫。”

    男人看到任钰,愣了一下。之后才伸出手跟她做自我介绍。

    应倩倩:“这个小家伙以后就拜托你了。”

    “嗯,你放心去吧,别担心。”任钰看了应禾一眼,她把手缩到了袖子里。低着脸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你还不快去谢谢阿姨。”应倩倩对应禾努嘴,应禾垂着脑袋没看见,还是站得跟个木桩子一样。

    “这孩子,呆死了。也不知道随了谁。”可能是应倩倩今天心情好,她也没怎么太说应禾。只是走过去牵住应禾的手,然后拉着她来到任钰面前:“以后,要乖乖的听阿姨的话。阿姨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有太多意见。”

    应禾望着自己的脚尖,不住地点头,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应倩倩曲起手指在她脑门儿上一敲:“你知道,阿姨愿意收留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吗?要是倒霉点儿,早就被我送回老家了,还想在大城市待。”

    她又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应禾的头。应禾没有防备,被她这么一敲,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倒去。幸亏任钰眼明手快,赶在她跌倒前扶住了她的小身体。

    “办过值机了吗?国际航班还是早点进去比较好,千万别耽误了。”任钰握住应禾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冷得可怕。

    应倩倩:“早办好了,行李也托运了。我们特意出来等你的。对了,我的婚礼你真的不来吗?”

    “不来了。”任钰摩擦着应禾的手背,希望她的手可以暖和一点:“我得赶紧找份工作。我爸妈现在是铁了心不想管我了,只能自力更生,没办法。”

    应倩倩看看应禾又看看任钰:“麻烦你了。”

    也许只有这句,是她出自真心要说的:“禾儿,就拜托你了。”

    任钰笑着揶揄她:“放心,你刚才就交代我了。”

    应倩倩点点头。然后没有人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应倩倩才对应禾说:“妈妈要跟叔叔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学习,不要偷懒。”

    应禾还是垂着脑袋,下巴动的幅度很轻微,看着有些敷衍。应倩倩郁闷地捏住应禾的脸:“我说你,当初在火车站的时候哭成那样。现在你妈要走了,你怎么就这副态度?不咸不淡的,你是不是很开心我走了以后没人管你了?”

    应禾的脸很软,在她手里被捏成了很多种形状。任钰怕她把应禾捏坏了,赶紧去拉她的手:“好了,你快去过安检。禾儿交给我就好了,你别担心。”

    应倩倩松开手,默默地看了应禾几秒,终于把她搂进怀里:“禾儿,你要好好的。”

    然后她用力地按按她的后脑勺,放开手对任钰说了声“再见”便拉着未婚夫头也不回地走了。任钰看着她进了航站楼,红色的身影从清晰到模糊,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禾儿,我们走了。”任钰对应禾说。她以为小姑娘会哭,可是她没有。寒风中,她的头发总在乱飞,炸毛成了一只小狮子。只是脸上的表情却很漠然,好像她送别的不是自己的妈妈,而是不熟识的阿姨。

    任钰重新牵起她的手,应禾很听话地把小手放在她手里。不乱动也不说话,乖乖地跟着任钰的步速走。任钰觉得她是悲伤的,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这么小的年纪,她就已经会刻意压抑自己的伤感,摆出一副成年人的冷漠脸来面对世界上的一切。

    “饿了吗?”任钰没话找话。

    应禾:“来机场前,在酒店里吃过了。”

    决定好了要走,应倩倩把自己的大部分东西打包走了海运。一些贵重的私人物品则是贴身带着,搬离了之前住的地方,跟她的未婚夫住了几周的酒店。应倩倩还绘声绘色地跟她说了,她把钥匙还给马东强的场景。

    应倩倩:“你知道什么叫大快人心吗?我把房门钥匙扔在了马东强脚边上,真的是扔,不是给他的时候装作手滑。他还真的弯腰捡起来了。”

    任钰听着她说,看她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在地上打上两个滚。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解气,马东强弯腰捡钥匙就是没面儿。可任钰却觉得这马东强能屈能伸,日后说不定有更大的作为。

    应倩倩:“我觉得他捡的不是钥匙。他捡的…捡的……就像是……”

    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任钰轻声补了句:“你的脸面。”

    “对!”应倩倩一拍大腿:“还是你有文化。就是脸面,面子。就是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以前弯着腰的了,好像一下子站起来的感觉。”

    任钰点了点头,没有做什么评价。

    又走了几步路,任钰问她:“需要买点什么东西吗?比如说,零食呀,文具呀什么的。阿姨不怎么吃零食,你现在要是不买,晚上嘴馋了可就没有东西吃了哦。”

    应禾:“不用了。”

    这个小馋猫,明明不开心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小朋友可以不用这么变扭……

    虽然应禾说了不用,任钰还是带她去了超市。她拿了手推车,让应禾自己去挑喜欢的零食,小小的应禾只会默不作声的摇头。任钰没办法,只好带着她来到专门卖零食的货架,把薯片、饼干、糖果什么的都买了。

    之后任钰又带她去了哈根达斯冰淇淋店,印象里应倩倩挺喜欢吃的,应禾是她的女儿又这么贪吃,口味应该不会差太多。

    她把小册子翻开,摊在应禾面前,跟着上面的文字一款一款给应禾介绍:“这种做成甜品的,会比在那边单买的要好。一般里面都会融合好几种口味的冰激凌,买一样就可以吃很多种,是不是超级划算的?”

    宣传册上画着的冰淇淋非常诱人,五颜六色的雪糕球簇拥在碗里,挤得恨不得能掉出来。巧克力酱,枫糖浆还有淡奶油,把画面装点得又色彩斑斓,又甜得发腻。

    任钰:“这一款里面,有草莓味,巧克力味,香草味,焦糖味,榛果味。还有……我仔细看看,好像还有棉花糖跟威化。你想吃这个吗?”

    任钰指着其中一页,看外形这一款好像是整个本子里最大的。

    应禾握着小手:“还是阿姨选吧。”

    “你怎么总是让我选啊?”任钰打趣她:“以后我们都要生活在一起,如果次次都是我选,禾儿就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了。”

    “阿姨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应禾看着菜单:“阿姨选的,就是最好吃的。”

    任钰摸了摸鼻子,不忍心再听应禾说这样的话。抬手招来了服务员:“你好,就要这一款吧。”

    吃的过程中,任钰是味同嚼蜡。她对甜点,都是前几口好吃后几口就普通了。见贪吃的应禾都食不知味,可见小姑娘现在都心情是有多糟。任钰无奈地停下叉子,静静地瞧这应禾。

    她小手抓着叉子,吃得很慢,眼里一点光彩都没有。好像面前的不是可口的冰激淋,只是一点特殊味道都没有的白米饭。

    “是不是太凉了?”她忍不住问应禾:“要不要阿姨让服务员倒杯热水?”

    应禾:“不用了,我不冷。”

    冰激淋店的暖气开得很足,任钰脱去外套都觉得闷热。应禾又小口小口地吃了几口:“之前,妈妈跟我说,她走之前要带我来吃一次的。”

    说完这句应禾就停住了。她照样挖着冰激淋球,看脸色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任钰立刻明白了,应倩倩答应过应禾的事没有做到。尽管,这只不过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任钰:“如果禾儿喜欢,以后阿姨会经常带你来吃。”

    吃完了冰激淋,任钰就带应禾回家了。情绪低落的时候,人就特别容易累。她的公寓有两个房间,以前是一件做卧室一间做书房。自从打算让应禾搬来住,她就把另一间书房改成卧室了。

    这套房子,严格来说其实是个三房。任钰喜欢开阔的空间,之前装修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室内设计师把靠客厅的那间房间的墙打掉,形成了一个更开放的空间。厨房也做成了开放式,配了一个巨大的大理石中岛。现在没了书房,她把原来的书桌挪到客厅,摆在了沙发后面,重新定制了一面靠墙的书架。

    整套房除了卫生间,窗户几乎全部是落地的。应禾的房间朝南,看出去的景色也比任钰的房间更好。一整面都是水景,当初也正是因为如此任钰才挑了这间做书房。另一间卧室朝北,面对的是小区内部。外面虽然绿化不错但是跟隔壁楼的住户遥遥相对。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任钰将应禾让进屋。

    应禾对这里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屋子里盛满了温暖的阳光。虽然是冬日,里面一点都不冷。

    阳光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镀了一层浅金色光晕。素色的蕾丝窗帘从高高的屋顶垂直铺下,边沿带着细碎的流苏。眺望出去,是平静的水面还有远处的其他高楼。客厅中央的休息区铺了绒地毯,复古的沙发上散满了各式各样的北欧风抱枕。

    任钰帮应禾脱去羽绒服,在玄关处的挂钩上挂好。领着她在屋里随意地参观起来。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复式格局,一楼本是客厅带两个房间,二楼是一个独立的大房间。一楼的一个房间在施工时被任钰要求打通了,另一个书房变成了应禾现在的卧室。她打开房门,从落地窗看出去的景色与客厅的景色并无二致。任钰在窗前摆了个近两米长的木质书桌,配了两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木椅。

    房间右侧定制了衣柜,中间摆了一张King Size的单人床还有床头柜。另一面靠墙的位置则是放了书架。整个房间的家具并不多,但是从颜色跟设计风格,可以看出浓浓的小淑女风。

    也不晓得布置成这样,禾儿喜不喜欢。任钰有些忐忑,她站在应禾身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禾儿,喜欢自己的新房间吗?”

    应禾:“喜欢。”

    好像她问她什么,她回答的都是喜欢,从未在她嘴里听到过消极评价。

    任钰:“其实,如果没有那么喜欢也没有关系。以后我们还可以在里面添置很多东西,比如说小摆件呀,床品呀,其他小家具呀……别看这些东西不起眼,还是挺能改变卧室的风格的。”

    “阿姨,我真的很喜欢。”应禾侧过脸:“以前跟妈妈住,我都没有自己的房间。”

    更别说,布置的这么温馨,这么开阔的房间。她以前和应倩倩睡一张床,那个房间总是很阴冷,虽然有一扇窗户,但似乎从来都透不进阳光。无论什么时间进去,里面都是暗沉沉的。

    任钰捏了下她的耳垂:“喜欢就好。”

    晚饭是出去吃的。怕应禾累着,任钰没有带她走太远,就在家附近找了个小餐馆。口味很家常,也许是心情没恢复过来,也许是下午冰激淋吃多了,总之晚餐应禾吃得很少。任钰让服务员把剩下的菜打包,思索着以后俩人的伙食该怎么解决。她一个人住习惯了,饮食很不规律,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平常饿了,就吃点水果或者坚果将就,抑或是打上一杯手冲咖啡。可现在带了一个孩子,这样的饮食习惯肯定不能再继续下去。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给应禾在电视上放了卡通片,自己就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查。她记得以前在网上看过那种配餐服务,根据营养的饮食配比搭配出的一周菜谱,每日三餐都有不一样的菜,会提前几天送上门。翻了好久的网页,终于给任钰找到了。她还来不及高兴,价位就直接让她死了心。以前有爸妈提供经济支援,她不觉得这种配餐有多贵,现在没找工作全靠以前积蓄的“余粮”度日,任钰不精打细选都不行。

    她郁闷地把电脑合起来,抬起头望着离自己好几米高的天花板,欲哭无泪地叹了口气。她这才发觉,爸妈的做法实在是太狠了。这日子以前过的是挺轻松惬意的,一没钱转眼就艰难了。

    这时,电视上放着的动画片也播到了尾声。待片尾曲一响,任钰就对应禾说:“我们去睡觉吧。”

    管它什么钱跟工作,到点了就该去睡觉。睡着了什么难事都不存在了。

    任钰给应禾准备了新的日常用品,挑的都是小女孩喜欢的。应禾站在陌生的卫生间,阿姨给她准备的东西都是她之前在超市或者电视里见过,想要又不敢跟妈妈提的。粉色的Hello Kitty小牙刷,甜甜的草莓味牙膏,印着小绵羊的毛巾。她的鼻子有些酸,以前总希望如果阿姨是妈妈就好了。现在愿望成真,她似乎也没有多开心。说是不开心好像又不太对,是一种复杂混合着失落的情绪。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以前她没有爸爸,现在连妈妈也不要自己了。

    应禾不想再去想这些,赶紧刷了牙洗了脸,换过新睡衣钻进了软绵绵的新被窝。她只露了双眼睛在外面,被子很好闻有太阳的气味。她小手抓着被沿,听到了任钰走近的脚步声。

    “禾儿,你看。这是什么?”任钰动听上扬的声音响在头顶。

    应禾把被子拉下一点,眼睛往任钰那里瞄了瞄,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又拉下一点,入眼的是任钰睡裙上的黑色蕾丝边。

    “小笨蛋,不逗你了。”任钰从背后拿出一个精致的洋娃娃,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梳着好看的公主头:“送给你的,你可以抱着她睡。”

    应禾从床上坐起来,很想要又很不好意思要,看着洋娃娃眼里都是喜欢但不敢伸手接。任钰把娃娃塞到应禾怀里:“好好抱着她。以后她就是你的好朋友,你们可以每天晚上都抱着睡觉哦。”

    应禾抱着软绵绵的娃娃,偷偷把小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阿姨可能拿了有一阵,娃娃身上有阿姨身上的香水味。很香,充满了温柔的女人味。

    “谢谢。”她的脸有些红,声音细得跟蚊子一样。

    任钰轻弹了下应禾的鼻尖:“会跟别人说‘谢谢’很好,说明了我们禾儿很懂礼貌。但是对着我,你可以不用次次说。我更希望你说的是,‘我很喜欢’或者是‘这个娃娃好漂亮’。”

    潜意识里,她还是希望禾儿可以跟她更亲密一点。不需要那么客套,说那么多表示礼貌的词句,而是能很自然地分享一些生活里的酸甜苦辣。尽管,这条路还很长,她需要努力的地方还很多。

    任钰担心应禾有什么不适应的,特意又陪她说了会儿话,仔细地观察过小姑娘的神色,确定了没什么问题才离去。

    “晚安。”任钰关了卧室的照明灯,给应禾留了一个小夜灯。才来到新的环境,黑夜里有点光,她应该会更有安全感。

    安置好应禾,任钰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她用过化妆水跟精华,最后旋开了面霜盖子。用小勺挖了满满一勺,她想了想又皱着眉放了半勺回去。就她目前这个经济状况,用完了这套护肤品,如果接着买下一套,她和应禾就可以去喝西北风了。

    竹林中,夜风拂过,纤长的竹竿,狭长的竹叶都被吹得飒飒响。一弯新月,一条山溪,墨色勾勒出的幽静清雅,寥寥几笔就是景色宜人的疏影横斜。

    一个古色场景幻化成了一幅毛笔画,清冷的夜晚本该藏着少女难言的心事,却被猛兽的嘶鸣声打破。毛骨悚然的声响划过天际,所有的一切骤然崩塌,扑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任钰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睁大了的眼,紧缩过的瞳孔,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然后是她逛遍了好几个家具城才选出的水晶吊灯。

    这里是她的卧室,不是记忆中的别处……

    任钰的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她抓住被角僵硬地翻了下身,盯了会儿电子台灯打在床头柜面上的冷光,慌张的心情才得以平复。

    她突然想起,今天是禾儿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不知道,小姑娘到了陌生的环境,睡得好不好?

    任钰起了床,轻轻打开房门。小心地走下楼梯,用手机的屏幕照着亮,一路来到应禾的卧室。她的手脚很轻,脚步声像猫儿一样。门缝处有小一道亮光,任钰倾过身去,正想开门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房间里面传来了女孩子的小声啜泣。哭声很轻,一听就知道是刻意压在嗓子眼里的。任钰的手触到门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进去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她靠在墙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哭声。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上面有夜光涂剂。任钰看着分针从“9”走到“10”,再从“10”一格一格走到“12”。时针终于向前推了一格,现在已经是半夜三点了。里面的哭声没有停歇的意思,任钰轻叹着转身推开了应禾的房门。

    哭声戛然而止,床畔的绵羊夜灯吐着幽幽白光。任钰放缓步子走过去,只见应禾的脑袋上蒙着被子,整个人都窝在被窝里。任钰把台灯开了,一声小小的“啪嗒”,温和的暖光瞬间把房间照亮。

    她轻柔地拉下应禾的被子,小姑娘的脸上都是泪,睫毛湿湿哒哒的,一撮一撮并到了一起。

    “小傻瓜,怎么哭了?”任钰用手指理着她的头发:“是不是想妈妈了?”

    应禾扁着嘴不说话。任钰从旁边抽了几张纸给她拭泪:“是不是没有妈妈,特别不习惯?明天一早,拿阿姨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好不好?”

    应禾还是不说话。任钰以为等不到她的回答了,小女孩才用细细的声音说了声:“不好。”

    任钰有些奇怪:“为什么不好?小禾儿,你怎么了?”

    应禾把脸蛋贴去任钰的手心,冰凉的眼泪浸在她的皮肤上,直透透的凉去她的心里。应禾总能牵动她的情绪,任钰勾起唇角,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妈妈不要我了。”应禾啜泣着:“她根本就不想要我。”

    “没有的事。”任钰在她的床边坐下:“我们禾儿这么可爱,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应禾:“阿姨,你不要安慰我。”

    她的眸子在灯下有种透明感,让任钰恍惚以为她的心也如眼仁儿一般通透:“她就是不想要我了。我知道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应禾的嫩脸滑落。她透明的泪滴就像是任钰小时候在街上买的玻璃弹球,这么能哭的小人儿是用水做成的吗?

    任钰轻笑道:“你这个小爱哭鬼。”

    应禾眨巴着眼直掉泪,先用右手擦擦,右手全擦湿了再换左手。两只小手全部湿淋淋的,好像是从水里浸过。任钰把她的手掌摊开,小小的手掌都没有她半个手大。任钰用纸巾把她手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把她拥进怀里,女孩子身上的奶香味飘进了鼻腔。

    诚然应倩倩不是一个好妈妈,任钰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应禾说这样的现实。冰冷的现实太伤人了,还是什么都不晓得才能活得轻松快活些。只是对着既单纯又敏感的禾儿,动听的谎话,任钰同样说不出口。

    “禾儿,你想听听阿姨的故事吗?”任钰的话让应禾愣了愣。

    任钰:“其实,我的童年也不比你好多少。”

    她的笑容淡去了,漂亮的脸上无声地敷盖上一层浅淡的忧郁。说成是难过太重了,说成是平淡也太轻了。寂静的半夜,温馨的卧室里,微黄的灯光下,弥漫出的感伤。

    “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经常半夜里睡不着,看着外面的灯光发呆。很想哭,但是不敢哭,只能任眼泪顺着眼角往枕头里流,从来都不敢哭出声。”任钰的声音轻飘如雾。

    应禾用小小的手指抓住她的手,眼底浮现出心疼。任钰侧过脸,用额头碰了下她的眉心:“为什么不敢呢?因为从幼儿园开始,阿姨就在寄宿学校里生活。你可能不知道寄宿学校是什么,就是那种学生只住在学校里,只有周末才回家的学校。”

    “嗯。”她不再哭了,只是眼里还韵着水光。

    任钰继续道:“在寄宿制幼儿园,所有的小朋友都睡在一起。跟你上幼儿园时一样,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里,摆着很多小床。大家一起上床,一起睡觉。阿姨小时候,特别害怕晚上睡觉,尤其是冬天。因为我的被窝永远都捂不暖,把身子蜷起来上半身是暖和了,但是久了腿会酸。把腿伸直又会感觉下面很冷。冷的滋味不好受,它总会放大心里的孤独感。阿姨也会想爸爸妈妈,想他们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为什么不来接我。想着想着,就已经很晚了,别的小朋友都睡着了。晚上那么安静,他们的呼吸声我都能听得见,很轻很浅,在大大的卧房里似乎能形成回声。我总幻想着,可以有另一个小朋友跟我一样,她也很胆小,很孤独。会在晚上想家,想爸爸妈妈,她也忍不住会偷偷哭。可是那么多个夜晚,一个这样的小朋友,我都没有发现。大家都不哭,都能好好的睡着,只有我一个人会想家。那种感觉,不仅是伤心,还会有点自卑,看不起自己。毕竟老师总教育我们,要懂事要独立。原来只有自己一个是做不到的另类。”

    听到这里,应禾早就停止了哭泣。她黯然地垂下脑袋:“我以后不哭了。”

    “禾儿,阿姨想告诉你的,不是你要坚强,不可以哭。”任钰将她拥得更紧:“而是,你难过的时候,可以对着我哭。难过孤独的时候想哭,有什么错呢?阿姨只是觉得可惜,在我小的时候,没有一个大人可以这样陪着我。但是禾儿,你不一样。因为你的身边有我。”

    应禾愣愣地瞪大眼睛,眼泪重新蓄上了眼眶。她吸了两下鼻子,把脑袋埋进任钰的怀里,大哭了起来:“阿姨,我想妈妈了。”

    任钰抚着她的后背:“我们明天一早就给你妈妈打电话。”

    应禾在她怀里剧烈地摇头:“但是,我知道她…她一点都不想我。她走的时候好开心,根本不在乎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会想她。我…我……我好难过啊,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的妈妈都会很爱他们,但是我的妈妈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呢?”

    应禾越说越难过,哭得浑身颤抖。任钰抱着她,望着不远处的窗户,一时间词穷起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真挚的感情都能得到同等的回馈。幼儿园时,她的床边也有一扇窗户。隔着走廊的一扇毛玻璃落地窗,从屋顶一直落到地板。上面还有彩色的琉璃装饰,任钰早已记不清花纹的图样到底是藤蔓还是金鱼,只记得毛玻璃隔着的走廊是有灯光的,凹凸不平的那面在走廊处,自己这面很平滑。睡不着的时候,她总爱用手指偷偷画着玻璃,顺着纹样的走势,一边画一边发呆。灯光穿过玻璃,从某个角度看还能折射出七彩,儿时不懂得物理原理,只觉得很神奇,好像是不一样的。

    所以,当任钰第一次读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书中说到盖茨比眼中的绿光,她的记忆就穿梭到了幼儿园里的夜晚。书里的绿光是象征,象征那个叫Daisy的姑娘,那个盖茨比终其一生想追寻的奢华幻梦。而她眼里的,不是绿光,只是光,却在毫无关联的情境里,与小说起到了某种共鸣。

    任钰终归是说不出,“妈妈也很爱你这种话”。她只是搂着她,在她的耳边轻语道:“禾儿,你还有我。”

    任钰在四处找工作,应禾在放寒假。客厅里,经常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彼此相对无言,一个在做简历,一个在写寒假作业。皇天不负有心人,任钰投出的简历很快就有了回应。

    “姜若,帮我个忙。”任钰用签字笔给自己的头发拍成了个髻。双手在键盘上不断敲击着回邮件,顺手将手机夹在肩膀与耳朵的夹缝中:“我明天有几个面试,你帮我照看一下禾儿。”

    那头传来姜若不死不活的声音:“我就叫你别养吧。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你工作了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放家里?先说了,我可不要帮你带孩子。”

    怕应禾听到姜若说的话,任钰赶紧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好了,你就说帮不帮吧。我最近的压力可不是一般大,再找不到工作可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行行行。”姜若最见不得任钰诉苦:“你送过来还是我去接?”

    任钰大心里早就乐开花了,面上还绷着:“我送她去你那儿吧。”

    姜若:“你要面试的都是哪些公司?”

    任钰大概报了一遍公司的名字,还有她要应聘的职位,临了问了姜若一句:“你觉得这些都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让爸妈随便动动关系,都比你找的这些强。都是些什么公司呀,我听都没听过。还有你应聘的那些职位,好歹也是名校毕业,做这些是不是太屈才了?”她对任钰找的这些,是一千一万个不满意。

    “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信用卡都停被掉了,还能指望他们帮我找工作?再说,我也想看看自己的实力,才毕业的学生不都是一步一步做起的吗?”任钰倒没有被姜若的话打击到。

    “你了解过,这些用人单位开出的工资吗?”姜若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想要提最残忍的一面。

    任钰:“当然了解过。虽然不高,但是很多是有提成拿的,一步一步做上去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所以,你马上拿的工资就是你以前零花钱的零头?比起找工作,你可能更应该思考拿着这点工资该如何生存下去。”姜若的一盆冷水,差不多要把任钰的信心浇灭了。

    但是挂电话之前,她又说了一句让任钰不忍苛责的人话:“你如果哪天缺钱了,不要不好意思。找我要,别的东西给不了你,钱我倒是从来不缺。”

    第二天的事实证明,任钰对姜若真是感动早了。虽然都是二十一岁人,任钰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成熟,但是相对比于姜若,她真的是太像个大人了。

    今天最后一个面试是在一家法式餐厅,公司的老总亲自来面的,顺道还帮任钰解决了晚饭问题。虽然席间,老板问的问题都与工作有关,可任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要她细说也有点说不上来,所以一结束晚饭,她就迫不及待地给姜若打去电话。

    前三个都没有人接,好不容易被接起了,传来的还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是姜若的朋友。”

    任钰瞬间一个头两个大:“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王城七号的服务生。你的朋友好像喝醉了,你要不要来接一下?”

    任钰在心里已经把姜若骂了一万次了,可嘴上还是跟人家服务生客气道:“麻烦你了。能不能先帮我照看一下,我马上就来。”

    王城七号是一家综合性的娱乐会所,只对持有贵宾卡的会员开放。有很多妙趣横生的服务类型,相对应的私密程度也很高。

    任钰紧赶慢赶地去到那里,只在贵宾休息室见到了烂醉如泥的姜若。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任钰拦下给她打电话的服务生:“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姑娘?差不多六七岁的样子,头发到肩膀,眼睛大大的,长得很可爱。”

    “没有看到。”服务生摇头。

    任钰的心跳加快了:“你再想想。

    她指着昏睡过去的姜若:“她应该是和她一起来的,不可能没有。”

    “真的没有。”服务生还是摇头:“我亲眼看着这位女士进我们这门的。当时只有她一个人从出租车上下来。”

    任钰的指尖开始发凉:“你没有看错。”

    服务生毋庸置疑地说道:“肯定没看错。”

    “你马上带我去调监控。”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参加了三轮面试,任钰已经很累了。只是此刻,她的恐惧感消除了疲倦。

    绕过服务生,任钰一把抓住姜若的衣襟:”你醒醒!”

    姜若醉得睁不开眼,嘟囔了几句又睡过去了。任钰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姜若,你快点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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