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13

    “好久都没有喝到这么好喝的羊肉汤了。还别说，这样的店你都能找到！”应倩倩用勺子搅着被熬得发白的汤汁，绿色的葱末漂在带点油花的汤面上更显得青翠欲滴。

    她干脆放下手中的调羹，捧起汤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灌了下去，只留下几块带骨羊肉在空碗里。应倩倩拿起手边的湿毛巾满足地擦了擦嘴角，任钰又替她盛了一碗。

    “我突然想到件事。”任钰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羊肉汤味道鲜美，不膻也不腥，口感十分细腻。

    应倩倩夹了块羊肉：“想到什么事了？”

    任钰：“是关于禾儿上小学的。”

    “原来你是说这个。”应倩倩嚼着羊肉，口齿不清道：“她好像是明年上吧。我不太记得了，你问问她。”

    被点到名的应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抓着骨头专心致志地跟上面的羊肉作斗争。应倩倩用筷子敲了敲应禾的白瓷盘：“你上中班还是大班呀？”

    她突然发问，应禾还没有反应过来，抬起的小脸上全是茫然。

    应倩倩不爽地重重一敲：“笨死了！连自己上中班大班都不知道。我养你有什么用？”

    应禾愣了一秒，立即垂下脑袋，怯怯地把手中的羊骨头放进盘子里。任钰看不下去：“好了，你别凶她。禾儿还是孩子，你对她太粗暴了。”

    她赶紧夹了几块肉去应禾碗里，一个劲儿招呼她吃：“快吃快吃，吃多点羊肉到时候出门身上暖和。”

    哄好了应禾，任钰瞪了应倩倩一眼：“你还说她。你昨天给我发消息，说应禾在大3班，怎么今天自己就不记得了。”

    应倩倩不说话，阴沉着脸嚼羊肉。扑了厚厚几层粉的左脸虽不像昨晚肿得那么厉害，但还是能明显看出是受过伤的。

    任钰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昨天在幼儿园，走在路上听到好几个家长聊孩子上小学的事。现在好的小学，私立的太贵公立的名额又太紧，你有去了解过吗？孩子上学也是件大事，早做准备的好。再说，明年也没几天了。”

    “怎么，说了这么多，你这有好的小学要推荐？”应倩倩停下筷子，皮笑肉不笑。

    任钰默了默，伸出手转着桌上的茶杯。她思索起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哪里讲得不太中听：“我…”

    “你不用说了。”应倩倩打断她：“应禾没有吴城户口。哪所小学都上不了。”

    任钰愣住了：“那她怎么上的幼儿园？”

    应倩倩用筷尖戳着碗里的羊肉：“借读还是什么，我也搞不清，以前马东强找人办的。现在我跟他处成这样，他老婆昨天还上门把我打了一顿，闹到了派出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能找谁去？我那些朋友都是社会上的混子，吃喝玩乐还成，真到了正经事没一个能帮上忙。”

    她越说越觉得没劲，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实在不行，我就把应禾带回老家。让她跟我爸妈过算了。反正怎么过都是过，我也是那穷地方出来的，不照样长这么大。再说我平时忙得很，吴城这花销又这么高，凭我一个人怎么养她？”

    “你也别这么说，会有办法的。”任钰自己都觉得这句安慰很苍白。

    她左手扶着光洁的额头，右手用勺子一下一下地舀着羊肉汤：“不管怎么说，上学的事，孩子的爸爸得管。”

    应倩倩没好气道：“他怎么管？我倒是希望他能管。”

    “要不，你想办法见见他？说不定…”任钰不确定地提议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应倩倩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见他？还是算了吧，他家那个母夜叉…我还想再多活几年。犯不着上门找晦气。”

    任钰也觉得自己的提议不靠谱，怏怏地闭上嘴。她出神地望着应禾，小姑娘吃羊肉吃得开心又认真，感觉到了任钰的视线还抬起眼冲她笑了一下。这副不谙世事的天使面孔，瞧在任钰眼里只觉得心脏像被人揪了一样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瞬间下定了决心：“你要是不愿意见应禾爸爸，就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去他公司找他，公众场合他应该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认真的吗？”应倩倩斜了她一眼：“任钰，看不出呀，关键时刻你还挺仗义。”

    任钰没看她：“你把他公司地址发给我吧。我下午就去找他。”

    应倩倩掏出手机，不咸不淡地提醒道：“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像你这种家庭出生的，可能都没见过那种社会上做生意的老无赖。到时候被恶心到了，你可别找我哭诉。”

    任钰托着腮，手腕弯曲久了开始有些发麻。她当然清楚，这个马东强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从他对身边人对态度便可见一斑。只是这件事，除了他能办妥外，别人都毫无办法。想来想去，任钰还是觉得得找他。

    她按亮手机，看了眼短信上的地址：“行，吃完饭我先把你跟禾儿送回家，然后就去找他。”

    马东强的公司开在了摩天大厦林立的吴城市中心。任钰停下车，对着短信中的地址打量着外面的办公楼，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这个马东强也许人品不怎么样，但是看他的办公地点，生意应该做得不错。

    她把车停去车库，照着应倩倩给的地址坐电梯上了二十八楼。整整一层都是马东强租下的，“东升外贸公司”看名字就知道主业是做进出口贸易。

    公司前台是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姑娘。脸孔瘦削，五官清秀，穿着也相对素净。上衣的垂感很好，领口处系着一个黑色的缎带蝴蝶结。漂亮的女人见到了一个更漂亮的女人，还未来及开口，就迫不及待地用眼光把对方打量了一遍。

    待前台小姐回过神：“你好，请问找哪位？”

    任钰客气道：“你好，我找马总。”

    “不好意思，马总不在公司。”任钰心中一动，前台的这个姑娘回答得也太快了。

    任钰眸光一动，微笑着问：“马总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前台小姐：“这就不清楚了。也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也许过几天都不回来。”

    前一句还算正常，后一句听在任钰耳朵里颇具深意。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拒绝了，不知道是马总的意思还是马太太的意思。

    任钰：“是这样的。我找马总有些事情，在哪里谈都好，不会耽误太久。”

    前台小姐：“我说了，马总不在。”

    任钰皱着眉，做出副犯难的样子：“可是，我之前跟他约好今天下午见面的。”

    “不好意思，马总没有交代。”前台小姐油盐不进。

    任钰想了想也没觉得太意外。这个马东强，从一个跑运输的小商贩把生意做到如此规模，本事也是有的，定然是日理万机。可是，禾儿的事情还是要尽快处理。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吴城了，照应倩倩的性子肯定是一拖再拖。拖到最后无法再拖，直接把应禾送回老家万事大吉。这是任钰不想看到的结果，她希望懂事可爱的禾儿可以在一个好的环境长大，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好工作。日后经济独立，拥有一个自由快乐的人生。

    任钰自己都没发觉，这样的想法就像是一个为孩子操心的老母亲该有的。

    “这样呀…”任钰微微一笑：“我也不为难你。我就坐这等，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今天等不到我明天再来。”

    “你到底是马总什么人？”前台小姐坐不住了：“我告诉你，这里是公司。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时不时就来几个……”

    任钰果然没猜错。前台小姐看她的打扮，把她当成了外面的骚风浪蝶了。任钰冷言打断她：“不好意思，我想你是误会了。今天我来找马总是谈正事。”

    前台小姐：“您跟我们公司有业务吗？”

    任钰没说话。前台小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公司就是谈公事的地方。你既然不是来找马总谈工作，就赶紧走吧。要不然我叫保安了。”

    前台小姐的态度令任钰有些莫名。她的攻击性强得离奇，完全不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内。眼见磨她是没用了，任钰转过身拉住一个穿西装打扮的人：“您好，请问马东强马总在公司吗？”

    那人本来正低着头看文件，被任钰突然拦住，他茫然地抬起头：“马总在的，刚开完会。”

    前台小姐一见，立刻插了进来：“武总监，这位女士不是来找马总聊工作的。”

    “不是聊工作？”被称作武总监的男人扶了下眼镜，这才仔细打量起任钰。

    任钰冲他笑了，笑容如夏花般明媚。她本就是艳极的容貌，妆容更是放大了五官的锐度。配搭着秋冬季节流行的红棕色眼影，眼睛里流转出妩媚的光彩来：“武总监，我确实是找马总有正事聊。我今天非见到他不可。”

    任钰双手合十：“拜托了，您带我去见马总，晚上我请您吃饭。”

    武总监清了下嗓子：“吃饭就不必了，我带你去见他。”

    任钰喜上眉梢，开心地跟在武总监后面，转身时对前台小姐丢了个得意洋洋的眼神。武总监带任钰往公司里面走，边走边不经意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小万跟我们马总的关系不一般。留个电话号码，以后你来找马总可以先告诉我，我带你进去。”

    很显然，这个武总监口里的小万就是刚才在门口拦住任钰的前台了。至于不一般，到底是哪种不一般，任钰跟着武总监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武总监问她要电话，肯定也不是方便她以后来找马总。成年人的相处之道，看破不说破，日后好相见。

    任钰跟他刚交换完电话号码没多久，就走到了马总的办公室。武总监也识趣：“我就送你到这了。”

    他抬手敲了敲马东强紧闭的办公室房门，等马东强出来后打了声招呼，简单地说明了任钰此行的目的便转身走了。一秒也没多留。

    马东强的外形跟任钰想象得不太一样。光听这个名字，她一直以为马东强会是个大腹便便，一身油腻的秃顶中年男人。谁知见到真人，倒是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身材魁梧，壮硕却不肥胖。肤色偏黑，一对眉毛生得很凌厉，眼神也是沉稳刚毅的。头发不但没秃还生得十分茂密，乌黑且有光泽。穿着套修身的黑色西装，确实是小女孩会喜欢的大叔类型。

    有一瞬间，任钰没有将面前的马东强和她想象中的马东强对上号。又有一瞬间，她明白了应倩倩为何要通过应禾逼宫上位。再有一瞬间，同为女人的任钰竟然没品地想起了马东强的夫人，二者相比较，好像是有点不太搭。

    “你找我？”马东强声线低沉：“我不认识你。”

    他面无表情，意思表达得相当明确：“你有什么事？”

    到这，马东强都没有让任钰进办公室门的意思。任钰也不介意：“我是为应禾来的。”

    怕马强东不晓得应禾是谁，任钰还补上了一句：“就是你跟应倩倩的女儿。”

    “我知道。”马强东总算将她让进办公室，抬手指了下办公室中央的真皮沙发，示意任钰坐下。

    任钰走进去，才坐下来没几秒，就听到了“砰砰砰”的敲门声。马东强再次打开门，门口站着小前台。她端着两杯水：“马总，我来给你们送下水。”

    瞄了眼办公室里的饮水机，和架子上的水杯，任钰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淡笑着对门口的俩人摇摇头：“不用喝水了，我说完就走。”

    前台小姐不死心：“要不要我在旁边记录一下谈话的内容。这位小姐进来时说了，是找马总谈正事的。”

    正事两字被她咬得尤其重。

    马东强：“不用了，你去忙自己的吧。”

    前台小姐：“可是…”

    “我说不用了。”马东强的声音降了个八度。前台小姐微张着嘴，看表情委屈得不行。任钰在后面瞟了她一眼，眼神要有多不屑就有多不屑。

    受不了任钰的挑衅，前台小姐咬着唇转身走了。

    马东强关上门，走到任钰对面坐下：“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如果是因为昨晚的事，就不必多说了。”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还这么平静，任钰垂下眼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大腿。不得不承认，面对马东强她有点弱势：“应禾明年夏天要上小学了。我听应倩倩说，应禾没有吴城的户口。所以……”

    任钰顿了顿，她话里的意思马东强应该能明白。

    谁知他没有说该怎么办，而是反问起任钰：“你跟应倩倩什么关系？”

    任钰：“我是她的朋友。”

    马东强：“以前没见过你。新认识的？从哪里，酒吧？”

    任钰抿着唇没答话，心里不由窝起火来。她是来找他处理应禾的户口跟上学问题的，莫名其妙就在这里被马东强质问了。

    她敛起笑容，明艳的脸上没有笑做装饰，任钰的样子看起来同样不好惹：“我和倩倩是怎么认识的，与应禾上小学的事无关吧？”

    “确实无关。”马东强平静地看着她：“那应禾上小学的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任钰被他三两句就堵死了。她侧过脸怒极反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是应禾的亲爸。这件事跟你总是有关系的，我找你也没算找错人。”

    马东强沉吟了一会儿：“这事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任钰：“我希望你能尽快解决。上学对于孩子来说是件大事，现在好学校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应禾虽然不是你原配生的女儿，但好歹也是你的骨血。为人父母对子女上心本就是应该的。”

    这段话任钰说得很快，中途都没带换气。马东强嘴角一勾：“我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还要你这个小姑娘教育怎么做父亲？”

    任钰眯起眼睛，隐约觉得马东强这个态度不太对。可是哪里不对，具体的任钰也说不上来。

    “这些我都知道了。” 他的视线牢牢地紧锁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名片盒，他递了张自己的名片给任钰：“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名片的质感很好，捏在手里硬硬的。马强东的名字后面跟了一连串头衔：“劳烦你跑一趟。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任钰站起身：“事情已经谈完了。应禾的事情还要拜托你。”

    “对了。”她转过身正打算走，马东强却将她叫住：“你的电话也留一个给我。有什么事我会联系你。”

    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任钰笑着转过身：“你联系倩倩就好。再过几天我就不在吴城了。”

    “这么不凑巧。”马东强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去哪里？”

    任钰摇头，指指嘴巴又晃动起食指，巧笑倩兮地做了个不可说的手势：“马总日理万机，注意身体。”

    出了办公楼，坐回自己的车里。任钰靠在椅背上静静出了会儿神。事已至此，她能为禾儿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至于马东强会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赶紧花时间出力气通关系，则成了未可知的一件事。

    平心而论，光看外表和硬性条件，马东强确实是个出众的男人。也难怪，往他身上扑的女人数不胜数。在他身上蹉跎岁月的女人不止一个。只是细想起来很可惜，女人为什么不可以自己自立自强，明明有能力却要把一颗心全记挂在男人身上。

    男人若是人品好，顾家负责任还好说，如果遇到个人品低劣的，这一辈子除非离婚，要不然就是在泥潭里过活了。

    元旦的前一天早晨，任钰坐飞机走了。她早跟朋友约好，跨年夜要一起看烟火。临走时，应倩倩给任钰打了个电话，没说多久就把手机给了应禾：“阿姨…”

    电话那头传来应禾奶奶的声音：“我本来想去送你的。但是妈妈说，今天没有空所以只能在电话里和你说再见了。你到那边以后，可以经常给我打电话吗？我会很想你的。”

    说起想念，小姑娘好像还有点害羞。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含糊不清，但是任钰还是听明白了：“禾儿，阿姨也会想你。到时候寄一张国外的明信片给你好不好？”

    应禾：“明信片是什么？”

    小小的应禾，对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充满了未知跟好奇。任钰想了想：“就是一张卡片。上面会写着我想对你说的话，就算我们相聚几千上万公里，就是离得很远的意思了。都会有人帮助我把这张卡片给到你手里，是不是很有趣？”

    “还可以这样吗？”应禾的声音充满期待：“我想要收到阿姨寄给我的明信片。”

    任钰忍不住扬起唇角，淡淡的笑容像是一层天然的高光，衬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好的，我一到那边就给你寄！”

    那边的应倩倩似乎在催应禾挂电话，断断续续能听到点她的声音。应禾连忙道：“我要挂电话了。阿姨，再见。”

    “再见。”任钰特意等应禾先挂了电话。小人儿还不会说一路平安这样的吉祥话，结束语只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再见”，可听在任钰耳里却很温暖。禾儿，是真的记挂她，满心满眼都是在乎。她从未想到，自己的感情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得到这么好的回应。在任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人，永远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的时候，老天突然跟她开了个玩笑。

    他把一个孩子送到了任钰面前，让她像照镜子一样观察着她的生活，让她从骨子里生出感同身受的怜惜。然后，与之互相回馈，彼此的情感都在平淡的相处中得到了最温情的映照。可这，也不过几天的时间，在人生的长河里犹如弹指的一个须臾。

    “你总算到了！你的飞机晚了半个多小时。你知道我等你，等得都要没脾气了吗？”

    任钰刚出关，就看到了靠在墙上的姜若。她郁闷地取下墨镜，露出妆容精致的脸：“我从未等谁等过这么久。真的，从来没有！任钰，也就是你了。”

    任钰推着行李车，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们十几年的交情，都不能让你等我半个小时吗？”

    “不能！”姜若斩钉截铁道：“我把车停在停车场了。直接送你回家还是先找个地方吃一顿再回去？飞机餐那么难吃，我估计你肯定没吃上几口就扔了。”

    任钰笑了：“姜小姐，你当所有人都是你吗？从小奢侈到大，一点都不晓得民间疾苦？”

    “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姜若用手给自己扇着风，尽管穿着露脐装跟热裤，脚上也踏着山茶花人字拖，她还是觉得热：“回国玩什么了？”

    “我能玩什么。就是在国内混混日子，不过我认识了个小姑娘，特别可爱。”想起应禾，任钰笑生双靥。

    姜若故意瑟缩了一下：“不至于吧。你的口味不会这么重，连小朋友都不放过  ？”

    她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你这是恋/童。”

    任钰不想理她。坐上车后，姜若又问她：“回家还是找个地方吃饭？”

    “带我去找个邮筒。”任钰系上安全带。

    “油桶。”姜若念了一遍：“谁跟你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你竟然想把人家给点了？”

    任钰没体会出她话里的意思：“什么点了？你是不是又去红灯区看猛男秀了？天天都是点这个点那个，我的好闺蜜，你能不能洁身自好一点。明明自己还是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表现得更经历丰富的半老徐娘一眼。”

    姜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任钰！”

    任钰：“嗯？”

    姜若：“下车。”

    任钰：“我不。”

    纠结了好半天，姜若好不容易才明白任钰说的是“邮筒”。将车停在路边，姜若眼见着任钰把在飞机上写好的明信片丢进去，又忍不住嘀咕了：“不是我说，你还挺复古。寄给那个小姑娘的？”

    “嗯。”任钰轻轻应了她一声。

    姜若望着天：“我一直以为，你随身带着的邮票，铁定一辈子都用不出去。没想到，今天还真让你用上了。”

    任钰抱着双臂歪着脑袋：“我这么物尽其用的人。怎么会有买了不用的东西？”

    “最近身体还好吗？”本来两个朋友在互相调侃，姜若忽然转了话锋。

    微风吹起任钰的头发：“我挺好的。”

    “好就好。”姜若干巴巴地续上一句：“实在不舒服，药一定要吃。别怕吃了会长胖。”

    “怎么不怕？”任钰转着眼睛：“有哪个小姑娘是不怕胖的？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你当这句话是白说的？”

    “我是怕，怕你…抑郁……”犹豫了半天，姜若还是磨磨蹭蹭地说出了这个词。说完后整个人都轻松了，她不禁舒了口气。

    任钰没吱声。姜若不安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没事吧？你可别吓我。”

    “没事。”任钰侧过身，望着远处高矮不一的建筑：“我没有这么脆弱。”

    夏天的风是温热的，吹过来如同翻起的热浪：“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这之后的一年，任钰在国外继续学业。六月底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关于应禾的好消息。应禾的户口落实了，学校也已经安排好。电话里应倩倩的声音很兴奋：“也不知道马东强用了什么手段，之前不吱声不吱气，我都联系老家那儿的亲戚问学校了，他有一天突然给我打电话，一张口就说都弄好了。”

    任钰听了也很开心：“之前总要办些手续的吧？你没去吗？”

    应倩倩：“去是去了，不过也没报什么希望。反正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挺满意的。马东强还算是个男人。虽然我跟他是没个什么好结果，但至少当初我的眼光没有错。”

    马东强本该是个在记忆里淡去的人物。听到应倩倩的话，任钰对他的印象又逐渐清晰。硬性条件出色，但说起软性条件就成了个渣。任钰也不想多评价什么：“他妻子后来有为难你吗？”

    应倩倩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倒也说不上为难。反正我现在除了为应禾的事，跟马东强也没什么交集。那个老女人，她的注意力现在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呢。”

    “哦，这样。”任钰本没想在电话里跟她聊这个，应倩倩倒是主动跟她八卦了：“那个女人好像之前在他公司上班。干的是前台吧？还是秘书，我也不太清楚。听别人说长得还不错。你说这个马东强，男人稍微有点钱，艳遇可是真不少。”

    任钰笑起来：“你现在说起这个倒是很淡然了。”

    “是啊。”应倩倩换了副大彻大悟后的语气：“我是看开了。她马东强不娶我，我也不能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还别说，我最近新看上一个，条件没马东强那么好，但家里也是不差钱的。等你什么时候回国了，你跟我一起吃个饭，帮我物色物色。”

    “你看上的人，什么时候需要我物色了？肯定都是质量不错的，你才会看得上。”任钰顺着她的话说了一阵才问：“对了，禾儿呢？如果她在你身边，也让她来听个电话。”

    应倩倩的语调夸张地扬起来：“你跟禾儿才是母女吧。刚才知道是你，她就一个劲儿地问我要手机想要跟你讲。那个样子像要犯病了一样，不给还不高兴。这个女儿我是不想要了，你想要你捡去好了。”

    “我想要你就舍得给了？”任钰顺嘴跟她调侃了一句。

    应倩倩：“说话算话，你什么时候想要，我什么时候给你。带个拖油瓶真的是…好不容易谁对你有了兴趣，晓得你有孩子立马兴趣减半。再过半个月，无疾而终，连人影都找不见。你是不晓得有了个孩子，对择偶的影响有多大！要不是人口/买卖/犯法，我真想把它丢给人贩/子。这样的话，一了百了，再也不用烦了。”

    任钰不说话只是笑。应倩倩也觉得这事说多了无趣，于是把手机给了应禾。

    应禾捧着手机，专心致志地呼唤起任钰：“喂？阿姨…阿姨在吗？我是应禾。”

    “我在。“任钰温柔地应着她。

    应禾摸了摸肉乎乎的脸，满脑子想着要和阿姨说些什么。在此之前，她明明准备了好几个话题，真到说起话来却不记得了。

    任钰问她说：“你有收到阿姨寄给你的明信片吗？”

    隔一段日子，她就会寄一张明信片给她。大多数都顺利寄到了，也有零星几张寄丢了。

    “收到了。”应禾想了想：“就是有些字，我还不认得。”

    “对了，禾儿就要上小学了。”应倩倩就是为了这个事和她通电话的：“等阿姨回国，再一次见到禾儿，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学生了。”

    应禾在那边一个劲点头：“嗯……”

    二人间沉默了一秒，应禾问她：“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呀？”

    任钰看了眼日历上的天数：“很快了，今年年底就回来了。”

    应禾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儿：“那也要半年呢。半年的时间好久。”

    任钰失笑。短短的半年似乎眨眨眼就过去了，一点儿都不久。只不过，对于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时间的比率是不一样的。对八十岁的老人来说，半年是生命中的一百六十分之一。对于任钰来说，是除以四后的四十分之一，而对于应禾则变成了十二分之一。

    这样想，确实挺久了……

    充实的学习生活，使任钰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也可能是对人生的理解比从前深刻，她总觉得日子流逝就如白驹过隙。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就已经长大了。

    赶完了最后一篇论文，任钰将装订好的作业丢进学院收作业的木箱里。姜若坐在旁边晃着脚尖：“要回去吗？你决定好了？”

    “早就决定好了，我要回去。你呢？会继续在这待几年吗？”任钰收拾着东西，觉得此刻又轻松又失落。

    姜若站起来：“你既然回去，我当然也回去了。”

    “你回去打算做些什么？”这些天，任钰想了想找工作的事情，脑海里并没什么头绪。

    姜若用手指拨乱了自己的头发：“不晓得，得过且过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日子混着，能在国内吃喝玩乐也是好的。毕竟国内好吃好玩的东西多。”

    她吹起额前的刘海，翻着眼镜看她飘上去又垂下来：“你呢？”

    任钰将包合起来：“我也没有想好。”

    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悄然旋转。用宿命论者的话来说，每个人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轨道，正朝着自己的必然走去。

    任钰回国的第一顿饭是跟应倩倩吃的。她本以为应倩倩要带她那个新男友跟她见面，去了后才发现坐在那里的只有应倩倩跟应禾。任钰对她的男朋友没兴趣，见到应禾倒十分开心。快一年多的时间没见，禾儿的发型跟以前比有了些变化。头发的长度变长了，垂落到肩膀，个字也长高了一些。兴许是太久没见，乍一见到任钰又兴奋又有点生疏。跟她打着招呼，小脸就微微红了。任钰把礼物递给她，她也迟疑了好久才接。不如电话里沟通那么自然。

    久别重逢，免不了要聊聊彼此的近况。任钰从坐下点菜开始，就听应倩倩在那儿夸她的新男朋友是如何优秀，如何体贴。再不是以前的怨妇相，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桃粉色的气息。一看就知道是沐浴在爱情里的女人。

    “给你看样东西。”饭吃到一半，应倩倩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任钰先是没在意，以为是项链之类的首饰。等她“啪”地一打开，才发现里面躺着一枚光彩夺目的钻石。看大小足有一克拉：“他前几天跟我求婚了。”

    应倩倩的眼里都闪着光：“虽然认识之初，我耍了点手段。但还好，也算是将要修成正果。”

    任钰很替她高兴。拿起桌上的茶杯跟她碰了碰：“恭喜，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这顿饭我买单。”

    应倩倩点点头，把钻石戒指收起来：“这么大一颗，价钱根本是天文数字。我都不敢带出去，就怕人家把我手指砍了，把钻戒给抢了。”

    任钰忍俊不禁，吃了两口菜克制自己已然漫到嘴边的大笑：“既然未婚夫这么好，你也不带给我瞧瞧。她可是禾儿的后爸，好歹也让我把把关。”

    应倩倩柳眉一竖，斜了任钰一眼：“谁敢把自己的男朋友带出来给你看？就你这妖孽相，把人勾走怎么办？”

    任钰喝了口汤：“能勾走的，都不是良配。”

    “行了。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对着你露出惊艳之色也蛮恶心的，感觉就像是在吃苍蝇。”应倩倩的话，让任钰搞不明白她是想夸她长得美，还是不动声色地损她。只好来了一句：“你也太夸张了。”

    “不夸张。马东强后来跟我打听过你，我一看他那副嘴脸，就晓得他又动了什么心思，八成是看上你了。”应倩倩神色复杂，不知是妒忌还是嫌弃。

    她放下筷子，脸上的表情更显得不平衡：“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这样的，他也敢生出追的心思，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自己什么样，一个萝卜一个坑。就他那小萝卜也敢来你这大坑，占着茅坑不拉屎！”

    任钰的眼角抽了抽，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了：“倩倩，你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我有点听不明白了。”

    应倩倩：“还听不出来吗？”

    任钰摇头，给应禾剥了个虾子放在碗里。

    应倩倩：“夸你。”

    任钰：……

    又隔了一会儿，饭吃得差不多了。任钰的肚子已经撑到吃不下，从开始就吃个不停的应禾仍然没有放下筷子。

    应倩倩用筷子捣了半天盘子里的残渣，才抬起头对任钰说：“其实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任钰取过水壶给自己倒茶。

    应倩倩：“我打算送禾儿回老家。”

    任钰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放寒假，有时间的话是要回老家看看外公外婆。挺好的，正好一起过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应倩倩说得很犹豫：“我是指送禾儿回去跟我爸妈一起生活。近几年，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任钰震惊地看着应倩倩，还是维持着之前倒茶的动作。多余的茶水漫过杯子，流过桌面溅在了任钰腿上。

    她把应倩倩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确定没有任何误解才问：“为什么？”

    应倩倩没敢看任钰。应禾能拿到吴城户口，在这个城市进入到一所不错的小学读书，任钰也是在里面出了一份力的。应倩倩感觉心虚，紧紧抓着手中的茶杯：“因为我也要出国了。禾儿一个人在吴城，没有人照顾，回老家是没办法的事。”

    “你出国为什么不带着禾儿？”任钰无法理解。

    在任钰的质问下，应倩倩的手心都要冒汗了：“我是跟我未婚夫去。根本管不了她。”

    “不是，我不明白……”任钰放下水壶：“你带她一起去不是很好吗？正好在国外接受教育，比起在国内还能轻松些。”

    应倩倩：“他的父母不晓得我有孩子。”

    这一句话说了，任钰什么都明白了。任钰：“本来他们家接受我就不容易，我不想因为禾儿，功亏一篑。”

    任钰睁大了眼睛：“可是，你也不能…”

    “任钰！”应倩倩突然喊了她的大名，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道：“我跟你说过，我想过好日不容易。现在幸福就在眼前了，我才不想亲手把它破坏掉。至于禾儿，我承认老家的教育资源肯定没有吴城好。但是等过个两三年，我在婆家稳定了。到时候有了钱，怎么样都可以。禾儿成绩不好，家教可以随便请。她不想在国内读，也可以直接出国念。只要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任钰漠然道：“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自私吗？”

    应倩倩懒散地笑了：“阿钰，我应倩倩如果一点都不自私，根本混不到今天。我只能在我老家那个穷地方，背朝黄土面朝天，熬到发苦发霉，你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一个这样的人。因为你的圈子，永远不会和这样的产生交集。我这么说，你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姐，能听懂吗？”

    这样的应倩倩明明是任钰熟悉的，又是教任钰陌生的：“说到底我才是应禾的亲妈。这件事我只是通知你一下，已经决定了。还有，我出国的机票就定在下个月，新加坡那边的婚礼也在下个月举行。你要是想来参加就过来玩玩，如果没空也不强求。”

    任钰被她的话震得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应禾似乎还不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吃东西吃得照样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