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黑夜比起其他季节来得早很多,五点刚过天就暗了。这顿晚饭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有的小朋友想着晚上要表演节目,有的则在思忖自己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会来。
应禾倒是没在想这些,但是她吃得很慢,饭都是几粒米几粒米嚼。只是在身边人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才赶忙加快了吃饭速度。比起做特别而少数的人,应禾更喜欢随大流。
有些同学的爸妈已经到了,纵观这些家长们,妈妈大多是宠溺而温柔的。特意买了零食带过来,见到自己的孩子又是抱又是捏脸又是称“小宝贝”。爸爸们或稳重或跳脱,有的和孩子打完招呼便沉默不语,有的一进教室就把自己的宝宝扛在肩头转了几个大圈。
对于爸爸,应禾很陌生。印象里她似乎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每当她问起妈妈“爸爸”在哪儿,得到最多的回应就是——“死了”。
应禾这个年纪对死亡只有懵懵懂懂的概念,隐约知道“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得知自己见不到爸爸应禾虽然失落但也不至于太难过,因为从未拥有她也没有感受过其中的珍贵。
班上小朋友的父母差不多到齐了,以往宽敞的教室在塞了这么多人以后变得有些拥挤。小椅子一个连一个,中间没留什么位置,但照样不够这么多家长坐,很多人仍然是贴着墙壁站着。
应禾眼巴巴地望着教室的门,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妈妈不会来,可应禾还是忍不住心生期待。因为早晨上学前她特意问了妈妈,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拒绝,而是一边换鞋一边来了句:“看情况。”
就这三个字给了应禾期待。
郭老师看了眼电子台钟上的时间,喝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在座的家长跟小朋友们,圣诞晚会快要开始了。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出发去礼堂。有爸爸妈妈还没到的小朋友也不用担心,老师群发了消息,他们到时候会直接去礼堂跟我们汇合的。”
听到郭老师的话,应禾落寞地垂下眼。她很清楚妈妈是不会来了,只是她委屈里又有些生气,明知道自己不会来就不应该给她希望。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大3班吗?”女人的声音有种别样的婉转,在末尾轻轻扬起如她上挑的眼尾。
好听的声音很熟悉,有一个瞬间应禾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身边的小朋友们开始议论。
“哇!好漂亮的阿姨!”
“她是明星吗?”
“妈妈,这个阿姨是不是电视里的公主?好好看呀…”
看着挤满人的教室,任钰眼波扫了好几转才找到坐在小角落里的应禾。然后她收回敲门的中指,笑意从嘴角弥漫到眼角眉梢。
“请问你找谁?”郭老师对任钰一点印象都没有。眼前的这个女人美丽得太出众了,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我是应禾的家长。”任钰冲郭老师点点头,优雅地绕过人群来到她的身边:“对不起,我来晚了。”
应禾茫然地望着任钰,她的到来是她意料之外的惊喜。应禾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看着任钰一路走来不住地与人微笑借过,她如同是天生的焦点无论身处何处永远自带光芒。班里的人都侧头或者干脆扭过身子来看她们,应禾还没有这么引人注目过,此刻忍不住紧张。
任钰笑着刮了下应禾的鼻子,似乎没有感受到四周的目光。她把手里香喷喷的牛皮纸袋递给她:“刚出炉的牛角面包,我路过面包房闻到这个味道就走不动路了。就是因为等它做好才迟的。你快点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透过纸袋,面包散发着的热气把应禾的小手捂得暖暖的。甜甜的香气顺着未扎严的袋口一个劲地往应禾鼻子里钻,她情不自禁地动了动鼻翼像只软萌可爱的小动物。
坐在旁边的小男生问应禾:“她是谁呀?我记得你妈妈不长这样,她没这个阿姨好看。”
应禾被同学冷不丁地一问,不晓得是紧张还是尴尬,抱着面包袋话也说不利索:“啊…她是…她……”
“我是应禾的阿姨。她妈妈今天有事,我就过来了。齐天大圣,你的爸爸妈妈也来了吗?”任钰笑着问他,免去了应禾的窘迫。
“嗯!”小男生把头用力一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早就到了!我爸爸妈妈是最早到的!他们还要看我表演呢!”
“真厉害。”任钰也跟着他点头,笑着对男孩的父母打了个招呼。她当然知道男孩的爸妈来了,他一左一右紧紧抓着爸妈的手,小身体扭来扭去一刻都不得闲。打扮成孙悟空的样子,腰间系了块皮草,头上还带了个金光闪闪的箍,很明显是晚上有节目要上的。
这个时候郭老师已经招呼大家去礼堂了。大人、小朋友们陆陆续续从椅子上站起来,任钰也揽着应禾跟随人流往外走。小孙悟空一家是在她们之后出教室的,男孩兴奋也淘气,拉着爸爸妈妈一路横冲直撞到了最前面。别的小朋友们见了也不断催促自己的爸妈快些走,好赶紧到礼堂抢个不错的位置。
这样一来,应禾跟任钰自然地落在了后面。手里的面包仍然很香,应禾却一下子没有了吃的兴致。她垂着个脑袋,一路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本来见到阿姨,她是很高兴的。可是想到班里大多数小朋友都要登台演出,自己却只能在下面当个观众,现在还要漂亮阿姨陪着她坐在底下看,应禾越想越觉得愧疚,头也越垂越低。
“怎么了?不开心吗?”察觉到小姑娘的无精打采,任钰轻轻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任钰的关心让应禾鼻子一酸:“对不起。”
任钰愣住了,她隐约猜到应禾为什么心情不好,但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道歉。
应禾吸吸鼻子:“我没有节目。你来,耽误你了……”
妈妈总是说自己很忙,这个阿姨是妈妈的朋友也一定非常忙吧…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自己还没有上台的机会。早知如此,就不应该让妈妈和阿姨知道幼儿园要举办圣诞晚会。
应禾心里乱乱的,只顾埋着头往前走,不料任钰突然停了下来。她在应禾面前蹲下,用纤细如青葱样的十指捧住应禾的小脸:“说什么呢?你这个小傻瓜,阿姨今天就是来陪你过平安夜的。”
女孩的脸软嫩得就像白豆腐,任钰揉搓了好几下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手:“你想去礼堂看表演吗?”
小姑娘耷拉着眼尾,嘟着嘴巴半天不吭声。任钰心下了然,对她竖起两根手指:“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陪你去看表演,另一个是你陪我去吃吃喝喝。两个里面你选一个,如果选不了我就替你选。”
很明显,听到“吃吃喝喝”应禾眼睛一亮。但她还是不好意思明说,只是捏着袋子里的面包忸怩道:“阿姨选吧。”
“那我选,你陪我吃喝玩乐。”应禾的羞涩让任钰联想到怂怂的受气包,她坏笑着捏了捏应禾的翘鼻子。
任钰带着应禾去礼堂与郭老师请假,一开始这个头上烫着小卷的老师还不太乐意:“现在回去不太好吧,这毕竟是集体活动。班上的其他小朋友都有演出呢,好歹看完自己班的节目再走。”
郭老师瞥了应禾一眼,看脸色不是很开心。应禾偷眼瞧着,心里七上八下。被任钰握着的小手止不住发凉。
“郭老师,是这样的…”任钰浅浅一笑,勾了缕碎发去耳后:“应禾的妈妈替她找了个声乐老师,约好是今晚见。错过了圣诞晚会,我们都觉得很可惜。”
她既然这么说了,郭老师就算不情愿也不好不同意:“去吧去吧,挑什么时间不好挑今晚。果然做妈的太年轻又没人帮衬,考虑问题都不全面。”
在郭老师说这话之前,任钰对应禾在幼儿园里的处境都只是猜测,现在心里彻底明白了。可见应倩倩是单亲妈妈,应禾是私生女这件事在老师们眼里已经不是秘密。所以,应禾迟迟没人接老师们也照常下班。所以,那么多小朋友可以上台表演唯独应禾要在下面做个观众。
孩子太小了,还不懂这个人情社会里的复杂。父母只有对子女表现出足够的重视,老师才会对孩子上心。至于幼儿园里,哪个小朋友在童话剧里当主角,哪个小朋友在舞台前领舞并不完全取决于她是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但她的父母一定与老师沟通得很多。
郭老师的态度令任钰很不舒服,以她的性格本该说一句让郭老师下不了台的话,只是她没有。因为应禾还要继续留在这里,还要在这个郭老师手里待上段时间。
任钰还是友善地笑着:“这次圣诞晚会,禾儿没有节目,回家以后挺失落的。我和她妈妈问她怎么了,她说别的小朋友都有才艺就她没有,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如别人。其实,现在给孩子上兴趣班也挺普遍了,学个小提琴油画什么的也花不了什么钱。但我和她妈妈就是太心疼她,想着孩子应该有个轻松快乐的童年。现在看来,我们的想法太简单了,该学的还是要学。”
任钰仔细观察着郭老师的神色,听到她说应禾因为没有节目而感到失落,郭老师的表情里有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任钰将话一顿:“作为家长我们也着急。所以…郭老师,今天不好意思了。”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不好意思啊,应禾既然有心想学点东西,我作为老师非常支持。你们赶紧去吧,别耽误了。”郭老师直摆手,带着头上的几撮小卷也在摇晃。
任钰把双手搭在应禾的肩膀上:“谢谢。禾儿,跟老师说再见。”
出了吵吵嚷嚷的礼堂,外面安静得如同另外一个世界。没有缤纷的彩灯和可爱的圣诞装饰做背景,寒凉的冬夜园里只亮着黄色的路灯。应禾跟着任钰往外走,被她牵着的小手渐渐回温。她仰起脸,昏暗的灯光里不能将阿姨好看的模样看清晰却让她倍感安心。
任钰:“阿姨撒谎了。”
应禾一愣:“嗯?”
“我跟老师说要带你见声乐老师。其实只是想带你出去玩。”任钰补充道。她没有去看应禾,还是目视前方地走着。她在思考该怎么和应禾解释撒谎这件事。
“撒谎不值得鼓励。”想了半天任钰才憋出这一句:“但是,在合适的情况下,它可以帮你免去一些麻烦。”
任钰说完就想咬自己的舌头尖,感觉好好的孩子就给她几句话教坏了。她就应该和应禾说撒谎是错误的行为,刚刚阿姨对老师说谎了,你不要学。可不晓得为什么,她对应禾就是说不出口。
并不是因为,她是成年人在孩子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让她觉得没有面子。所有了解她的人都清楚,她任钰从来就不在乎那所谓的体面。十九岁的任钰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当应禾泪眼朦胧地瞧着她,忍了半天才抽噎着说:“我明白的,你对我而言一直都是姐姐。”
时光在思绪的恍惚中倒流,任钰突然回忆起这一幕,才终于明白了原因。
“我明白。”应禾甜甜地笑了:“有叔叔打电话来问妈妈去哪里了。我都说妈妈去工作了,其实她是和别的叔叔出去玩了。”
任钰呼吸一滞,想笑又觉得笑出来不太好。干脆强忍着笑意轻拍了下应禾的小脑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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